亭中的静谧被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打破。管家老周步履匆忙地走近,在亭外阶下停住,面色凝重地低声道:“大人,府外有一重伤之人求见,声称是从城外‘黑水营’逃出来的,有要事举报,并……求大人主持公道。”
“黑水营?”无期执杯的手微微一顿。这个名字他可太熟悉了,近年来在一处极为隐秘的私人训兵之地,手段酷烈,只听命于其神秘的主人。他无意识地瞥了一眼对面的李少芜。
只见李少芜在听到“黑水营”三个字时,身体几不可查地僵硬了一瞬。他原本望着月色的目光骤然收回,垂落在石桌上,指尖无意识地收紧。虽然他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但周身的气息瞬间冷了下去。
无期眸色微沉。他放下酒杯,对老周道:“带他去偏厅,好生看顾,我稍后便到。”
老周应声退下。
亭内再次恢复寂静,却与方才的微妙截然不同,空气仿佛凝滞了一般沉重。
无期的目光落在李少芜身上,没有错过他那一瞬间的异常。他调查过李少芜的身世,知道他是被灭门的李府遗孤,也知道他此后经历了漫长的流亡。但关于流亡的具体细节,尤其是最近几年的踪迹,却如同被刻意抹去一般,难以探查。如今“黑水营”这三个字,似乎意外地撬开了冰山一角。
“黑水营……”无期缓缓开口,声音平稳,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探究,“那不是什么好地方。你去过?”
李少芜抬起眼,黑色的眸子在月光下显得格外幽深,里面仿佛藏着无尽的冰封的往事。他沉默了片刻,才极轻地吐出两个字:“待过。”
无期的心微微一沉。他从这两个字里,听出了难以言喻的压抑和冰冷。
“看来不是什么愉快的经历。”无期的声音不自觉地放低了些。
李少芜没有回答,只是重新将目光投向亭外漆黑的夜空,仿佛那里面藏着能吞噬人的噩梦。那些被刻意遗忘的画面——鞭笞、饥饿、与饿狼的搏斗、同伴的尸体、还有那双淫邪的眼睛和手臂上划出的鲜血……如同潮水般汹涌而至。
他虽然极力克制身体上的恐惧,但无期还是敏锐地察觉到了他呼吸频率的细微改变,以及那放在膝上、指节已然泛白的手。
无期没有再追问。他提起酒壶,将李少芜面前那只未曾动过的酒杯缓缓斟满。
“不想说,便不说。”他将酒杯推过去,语气恢复了平时的淡然,却少了几分调侃,多了几分难以言喻的沉凝,“但既来了我的地方,从前种种,便都过去了。”
他站起身,理了理衣袖:“我去见见那个人。你……”他顿了顿,“若是想起什么关于黑水营有用的信息,随时可来告诉我。”
无期自己都没发觉,他开始在意李少芜的想法,他的心情还有他的选择。
说完,无期转身走出石亭,身影很快消失在夜色中。
李少芜独自坐在亭内,良久未动。夜风吹过,风轻的吹不散那从心底蔓延开的、久违的冰冷与血腥味。
他缓缓端起面前那杯酒,仰头一饮而尽。
他讨厌那个地方。
而无期在走向偏厅的路上,面色沉静,蓝瞳中却掠过一丝闷怒。看来,有必要好好“招待”一下这位老客人了。或许,他能挖出的,不止是黑水营的秘密。
偏厅内灯火通明,却驱不散那股浓重的血腥和绝望气息。一个浑身是血、几乎看不出原貌的男人瘫在地上,胸膛剧烈起伏,每一次呼吸都带着破风箱般的嗬嗬声。见到无期进来,他挣扎着想爬起,却徒劳无功。
“肖……肖大人……”他声音嘶哑破碎,“求您……做主……”
无期示意下人给他喂了点水,自己则坐在主位上,面色平静无波:“黑水营?细细说来。”
那人缓过一口气,断断续续地控诉起来:惨无人道的训练、动辄得咎的鞭刑、如同猪狗般的伙食、还有那些被秘密处理掉的“废品”……他越说越激动,声音里充满了恐惧和怨恨。
“……他们根本不是练兵,是在炼鬼!那里就是人间地狱!我……我是拼了一条命才爬出来的……”他猛地咳嗽起来,呕出几口黑血,“他们……他们背后是……是……”
声音戛然而止,他头一歪,彻底没了声息。旁边的医者上前探了探,对无期摇了摇头。
无期面无表情地看着那具尸体,指尖在扶手上轻轻敲击。那人虽未说完,但他心中已有猜测。能悄无声息经营如此规模的私兵训练营,其背后之主,绝非寻常权贵。
他挥挥手,让人将尸体拖下去处理干净。
厅内恢复寂静,无期却并未立刻离开。他独自坐着,脑海中回荡着那人的惨状和描述,每一个细节都让他不由自主地联想到李少芜方才那瞬间的僵硬和冰冷。
“待过。”
那两个字背后,究竟隐藏着怎样的痛苦和挣扎?李少芜那身神鬼莫测的武功,那异于常人的冷静和近乎无情的性格,是否就是在那样炼狱般的地方被硬生生磨砺出来的?
无期忽然想起第一次见到李少芜时的情景。那双黑黑的眼睛,冷得像淬过火的寒铁,看不到一丝属于活人的温度。当时他只觉此子心性坚韧,是可造之材,却从未深想,这“坚韧”是如何被锻造出来的。
一股难以言喻的郁气堵在无期胸口。
无期站起身,走出偏厅。夜风带着凉意吹拂在他脸上,却吹不散心头的阴霾。他下意识地望向石亭的方向,那里已空无一人,只剩下一地清冷的月光。
他沉吟片刻,转身走向书房,沉声吩咐候在外面的心腹:“去查。黑水营的位置、守卫布置、背后之主……所有信息,越快越好。”
“是!”心腹领命,悄无声息地退入黑暗。
无期独自站在廊下,望着沉沉的夜空,蓝瞳中翻涌着冰冷而锐利的光。
他觉得黑水营没那么简单。他有不好的预感……
此时李少芜正站在自己房间的窗前,手中紧握着那枚玄铁戒指。
无期的脸挥之不去。无期在外人面前总是一副似笑非笑的表情,唯独对他……李少芜心猛一跳。
他想,如果无期喜欢他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