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仪班的锣鼓声敲碎了清晨的薄雾,今日上演的是《汉宫秋》。苏伶仃扮的王昭君,一身素白披风,怀抱琵琶,未开口便自带三分哀怨,七分傲骨。
“汉家宫阙来天马,万里风尘输妾家。”
唱腔凄婉,将昭君出塞的无奈与决绝演绎得淋漓尽致。台下看客无不唏嘘,连最喧闹的茶桌都静了下来。
沈砚秋坐在二楼包厢,指尖轻叩着桌面。他的目光落在苏伶仃的指尖——那双手抚过琵琶弦时,灵活而稳定,按弦的力度恰到好处,绝非凡人苦练可得。这双手,既能弹出哀婉的《琵琶语》,也能挥出淬毒的折扇,取人性命。
当唱到“似这般割肚牵肠,倒不如义断恩绝,归去来兮”时,苏伶仃的目光扫过台下,在某个角落短暂停留。那里坐着一个青衣小帽的汉子,正是负责为顾家传递漕运消息的信使。
那信使浑身一僵,端着茶碗的手微微颤抖。
沈砚秋心中了然。苏伶仃又在“点名”了。他用王昭君的决绝,暗示着对这些为虎作伥者的清算。
戏散后,沈砚秋没有立刻离开,而是在都察院的公衙里翻看卷宗。最新的消息是,负责漕运税收的刘员外郎,昨日在家中“突发恶疾”去世,死状与之前的“断指案”如出一辙——右手无名指被断,现场留下半片《汉宫秋》的戏词。
“又是‘勾魂使’。”下属低声道,“刘员外郎与顾家往来密切,据说他经手的漕运税银,有三成流入了顾家的私库。”
沈砚秋的指尖划过卷宗上“刘员外郎”的名字,眼神锐利。“勾魂使”的行动越来越快,目标也越来越精准,显然对顾家的内部结构了如指掌。这种熟悉程度,绝非一个普通的江湖人能做到。
“查,刘员外郎死前见过谁,尤其是……苏家的人。”
“是。”
傍晚时分,沈砚秋收到了下属的回报:“大人,查到了。刘员外郎死前一日,曾在茶楼见过苏二爷苏明轩,两人密谈了近一个时辰。”
沈砚秋的眉头紧锁。苏明轩?苏伶仃的二哥,苏家药材生意的掌舵人。他与刘员外郎密谈,是为了什么?难道苏家与顾家,私下里还有交易?
“去苏家。”
苏家府邸的门开着,管家见是沈砚秋,连忙迎了上来:“沈大人驾临,有失远迎。不知大人找哪位?”
“找苏二爷。”
苏明轩正在书房算账,见沈砚秋进来,脸上堆起虚伪的笑:“沈大人稀客啊,不知今日大驾光临,有何指教?”
“苏二爷昨日见过刘员外郎?”沈砚秋开门见山。
苏明轩的笑容僵了一下,随即笑道:“见过,不过是谈些药材生意上的事。怎么,刘大人出事了?”
“死了。”沈砚秋盯着他的眼睛,“断指悬尸,与之前的‘断指案’手法一致。”
苏明轩的脸色变了变,端起茶杯的手微微颤抖:“竟有这等事?当真是……骇人听闻。”
“苏二爷与他谈了些什么生意?”沈砚秋步步紧逼。
“就是些寻常的药材采买,沈大人不必小题大做。”苏明轩的语气有些不耐烦,“我苏家向来遵纪守法,可不会干那些违法乱纪的事。”
“是吗?”沈砚秋冷笑,“那为何刘员外郎的账目中,有一笔与苏家药材铺的巨额往来,却查不到对应的药材记录?”
苏明轩的脸色彻底变了,他猛地站起身:“沈大人这是什么意思?你是在怀疑我苏家?”
“本官只是在查案。”沈砚秋语气平淡,“若苏二爷清白,何惧调查?”
就在这时,书房门被推开,苏伶仃走了进来。他刚从凤仪班回来,还穿着戏服的里衣,见了沈砚秋,微微颔首:“沈大人。”
“三弟,你来得正好。”苏明轩像是找到了救星,“沈大人怀疑我们苏家与刘员外郎的死有关!”
苏伶仃看向沈砚秋,眼神平静无波:“沈大人查案,我等自然配合。只是,空口无凭,若仅凭一面之词就怀疑苏家,怕是不妥吧?”
“本官自有证据。”沈砚秋看着他,“刘员外郎死前,与苏二爷见过面,且账目有疑。苏三爷觉得,这该如何解释?”
苏伶仃笑了笑:“账目有疑,或许是记账的人出了差错。至于见面,生意上的往来,见面再正常不过。沈大人总不能因为这些,就定我二哥的罪吧?”
他的话滴水不漏,既维护了苏明轩,又没留下任何破绽。
沈砚秋盯着他的眼睛,试图从中找到一丝慌乱,却只看到一片平静。“‘勾魂使’对顾家的事了如指掌,甚至能精准地找到他们的秘密据点,苏三爷觉得,会是谁?”
苏伶仃的眼神闪烁了一下,随即笑道:“沈大人问我,我问谁去?或许是顾家内部的人,也未可知。”
沈砚秋没有再说话,只是深深地看了苏伶仃一眼,转身离开了苏家。
走出苏家府邸,沈砚秋对下属道:“盯紧苏明轩,还有……苏伶仃。”
“是。”
夜色渐浓,苏伶仃换上夜行衣,悄然跃出苏家府邸的墙头。他的目标,是顾家在城外的一处别院,那里藏着顾家与贪官勾结的账本。
刚靠近别院,他便察觉到一丝不对劲。四周太过安静,连虫鸣声都没有,显然是布了埋伏。
他正想退走,几道黑影忽然从暗处窜出,手中的长刀带着凌厉的风声,直刺他的要害。
苏伶仃身形一晃,折扇在手中展开,精准地格开长刀。他认出这些人的身手,是顾家豢养的死士。
“看来,顾夫人是等不及要取我的命了。”苏伶仃冷笑一声,折扇开合之间,已放倒了两人。
就在这时,一道黑影悄无声息地绕到他身后,手中的短刀直刺他的后心。苏伶仃察觉到时,已来不及躲闪。
千钧一发之际,一支软剑破空而来,精准地格开了短刀。
沈砚秋的身影从暗处跃出,软剑在手,眼神冷冽:“‘勾魂使’,你的对手是我。”
苏伶仃看着他,眼中闪过一丝讶异,随即笑道:“沈大人倒是来得巧。”
“我一直在等你。”沈砚秋的软剑指向他,“刘员外郎是你杀的?”
“是又如何?”苏伶仃的折扇直指他的咽喉,“他勾结顾家,中饱私囊,死有余辜。”
“你没有权力决定别人的生死。”
“那谁有?是那些贪赃枉法的官员,还是视人命如草芥的顾家?”苏伶仃的眼神凌厉起来,“沈大人,你查案查了这么久,查到的是真相,还是你想看到的真相?”
沈砚秋语塞。他不得不承认,苏伶仃杀的,都是些罪大恶极之人。
就在两人对峙之际,更多的死士围了上来,将他们团团围住。
“看来,我们得先解决眼前的麻烦。”苏伶仃的折扇指向死士,眼神冷冽。
沈砚秋没有说话,软剑一扬,已刺向最近的死士。
夜色中,两道身影并肩作战。苏伶仃的折扇灵动诡异,专攻要害;沈砚秋的软剑凌厉刚猛,大开大合。两人配合默契,竟像是演练过千百遍一般。
片刻后,死士尽数被放倒。
苏伶仃收起折扇,看着沈砚秋,眼神复杂:“沈大人,你这是……帮我?”
沈砚秋没有回答,只是看着他:“账本在哪?”
苏伶仃愣了一下,随即笑了:“沈大人果然是为了查案。跟我来。”
他带着沈砚秋潜入别院的书房,在书架后找到了一个暗格,里面果然藏着几本厚厚的账本。
沈砚秋翻开账本,上面详细记录着顾家与各级官员的贪腐往来,数额惊人。
“这些证据,足够扳倒顾家了。”沈砚秋的眼神冷冽。
“未必。”苏伶仃的声音低沉,“顾家背后有吏部尚书撑腰,这些证据,未必能撼动他们。”
沈砚秋合上账本,看着他:“那你想怎么样?”
“斩草除根。”苏伶仃的眼神里闪过一丝狠戾,“顾家主母,才是真正的罪魁祸首。”
沈砚秋沉默了。他知道苏伶仃说的是实话,可他作为御史,不能像“勾魂使”那样随意取人性命。
“账本我会带回都察院,交给刑部。”沈砚秋看着他,“顾家的事,该由朝廷来处置。”
苏伶仃笑了笑:“沈大人还是这么天真。不过,我拭目以待。”
他转身,纵身跃出窗外,消失在夜色中。
沈砚秋看着他消失的方向,手中的账本仿佛有千斤重。
他知道,苏伶仃说的是对的。仅凭这些账本,未必能扳倒顾家。可他作为朝廷命官,必须相信法度。
夜风吹过,带着一丝寒意。沈砚秋握紧手中的账本,眼神坚定。
无论前路多么艰难,他都要查下去。为了那些枉死的冤魂,也为了心中的那杆秤。
而苏伶仃站在远处的屋顶上,看着沈砚秋的身影消失在夜色中,眼神复杂。
沈砚秋的出现,打乱了他的计划,却也让他看到了一丝希望。或许,这个冷硬的御史,真的能做到一些他做不到的事。
只是,这条路注定充满荆棘。他们一个是追影的御史,一个是勾魂的戏子,终究要在这波谲云诡的京城,走出两条不同的路。
但今夜的并肩作战,却像一颗投入湖心的石子,在两人之间,激起了一圈微妙的涟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