医院（五）

我死死盯着那块电子屏，直到那行字滚动过去，眼前只剩下专家照片和蔼的微笑。胃里翻江倒海，冷汗顺着脊椎沟往下淌，像一条冰冷的蛇。

七四……后面是什么？七四一？它是在对我说吗？还是每个“擅自离院”的患者，都有这么一个编号？

周围的喧闹声，孩子的哭闹，大人的交谈，护士的叫号。

此刻听起来那么遥远，隔着一层无形的膜。每一个穿着白大褂的身影从我视野里掠过，都让我的心脏骤停一瞬。

是他吗？

还是她？

那个刚刚推着治疗车过去的护士，她的眼神是不是在我身上多停留了一秒？

那个站在导诊台后面，微笑着回答病人问题的医生，他的嘴角弧度是不是有点僵硬？

疑神疑鬼。我快要被自己逼疯了。

但我不能待在这里！大厅太开阔，太显眼了。它们可能从任何一个方向过来。

我低下头，用破烂的袖子擦了擦脸上的血和灰，尽量缩着身子，混在人群里，朝着大厅侧面的紧急出口通道挪动。那里通常人少，连接着地下室和设备层，或许……或许有别的出路？

脚踝每走一步都钻心地疼，血浸湿了破烂的鞋袜，在地上留下淡淡的红痕。我咬着牙，不敢停下。

推开沉重的防火门，喧闹被隔绝在身后。通道里光线昏暗，只有绿色的“安全出口”指示牌散发着幽光。空气里是消毒水和灰尘混合的味道，还有一种地下空间特有的阴冷潮湿。

这里安静得可怕。只能听到我粗重的喘息和踉跄的脚步声。

我沿着通道漫无目的地往前走，两边是各种关闭的仓库门、设备间，门上贴着标识。我不敢进去，谁知道里面等着我的是什么？

拐过一个弯，前面通道尽头似乎有一扇半开的门，门缝里透出一点摇晃的、不那么稳定的光亮。像是……烛光？

还有隐隐约约的，压得很低的说话声。

有人？

我的心提了起来，是其他被困在这里的人？还是……陷阱？

我屏住呼吸，放轻脚步，一点点靠近。声音渐渐清晰了些。

“……不行，不能再待在这里了，它们会找过来的……”一个带着哭腔的女声。

“小声点！你想把‘医生’引来吗？！”一个沙哑的男声低声呵斥。

“那怎么办？食物快没了，老李昨天出去找路，再也没回来……”另一个年轻些的男声，充满了焦虑。

不是“它们”！听起来像是和我一样的……逃跑者？

希望再次微弱地燃起。我犹豫了一下，伸手，轻轻推开了那扇虚掩的门。

门内是一个废弃的储藏室，堆满了蒙尘的旧家具和医疗器材。中间的空地上，点着几根白色的蜡烛，烛光摇曳，映出三张惊恐、憔悴的脸。

两男一女。都穿着病号服，外面胡乱套着不知道从哪里找来的旧外套，和我一样狼狈。

看到我进来，三个人同时像受惊的兔子一样跳起来，缩到角落，警惕地瞪着我。那个女人甚至发出了一声短促的惊叫，又立刻自己捂住了嘴。

“别怕！我……我不是‘医生’！”我连忙压低声音解释，举起双手示意自己没有威胁，“我也是……逃出来的。”

那个年纪大些、声音沙哑的男人，大概四十多岁，脸上有一道疤，他上下打量着我，眼神锐利得像鹰：“你怎么证明？”

我苦涩地扯了扯嘴角，抬起还在渗血的脚踝，又指了指自己破烂沾血的衣服：“这个……够证明吗？我刚从通风管道爬出来，差点被它们用铁链拖走。”

看到我脚踝上那明显的、带着锈迹的勒痕，三个人的眼神稍微缓和了一些，但警惕依旧。

“你编号多少？”那个年轻男人突然问，他戴着副破了一个镜片的眼镜。

编号？他们也知道了？

“……七四一。”我哑声说。

听到这个数字，三个人互相看了一眼，眼神复杂，有同情，更有一种更深沉的恐惧。

“七字头的……”刀疤男喃喃道，像是在确认什么，“你是从西侧旧楼那边逃过来的？”

我点点头，心里却是一沉。七字头？难道编号还有区段划分？

“我叫阿杰，”年轻男人指了指自己，又指向那个女人和刀疤男，“这是小梅，强哥。我们是……‘地鼠’。”

“地鼠？”

“就是像地老鼠一样，藏在地下，躲着那些‘医生’和‘护士’的人。”强哥，也就是刀疤男，声音依旧沙哑，“这医院底下，像我们这样没被抓住的，不多了。”

小梅蜷缩着，小声啜泣起来：“没用的……躲到哪里都没用……它们总能找到……老李他……”

“闭嘴！”强哥低吼一声，眼神凶狠地瞪了她一眼，小梅吓得立刻噤声，只是肩膀还在不住发抖。

我靠着冰冷的墙壁滑坐下来，疲惫和伤痛几乎将我击垮。“这到底是怎么回事？那些东西……它们到底是什么？为什么医院里的人好像都看不见？”

阿杰推了推破眼镜，脸上带着一种近乎麻木的恐惧：“不知道。它们好像一直就在医院里。平时看起来和普通医生护士没什么两样，但只要到了‘查房’时间，或者像我们这样‘擅自离院’的，它们就会露出真面目。”

“广播是它们的‘规则’，”强哥补充道，他摸出一根皱巴巴的烟，想点燃，看了看蜡烛，又悻悻地收了回去，“广播一响，就意味着‘它们’开始行动了。普通病人和医生好像听不到那种特定的广播，也看不到它们真正的样子。”

“它们抓我们回去……要干什么？”我问出了最恐惧的问题。

储藏室里陷入一片死寂。只有蜡烛燃烧时偶尔发出的“噼啪”声。

小梅的哭声又压抑不住地漏了出来。

阿杰的脸色白得像纸。

强哥深吸一口气，看向我，眼神里是深深的绝望和一种让我毛骨悚然的……熟悉感。像是在看一个即将步入同样结局的人。

“‘治疗’。”他吐出两个字，声音干涩得像是砂纸摩擦，“被它们抓回去的‘患者’，会被带去顶楼，那个废弃病区。然后……就再也没出来过。”

“有人说……是被‘分解’了，变成了医院的一部分。”阿杰的声音带着颤音，“也有人说，是被改造成了新的‘医生’或者‘护士’……”

改造？

我猛地想起那三个“医生”一模一样的身形，一样被缝合的嘴，一样纯白的眼睛……一股寒意从脚底直冲天灵盖！

难道它们……曾经也是……人？

“我们必须逃出去！”我激动起来，挣扎着想站起来，“不能留在这里等死！”

“逃？往哪儿逃？”强哥冷笑一声，笑容里满是苦涩，“你以为我们没试过？所有出口，大门，侧门，甚至车库，都有‘它们’守着！或者像那辆该死的救护车一样，莫名其妙就堵在你面前！”

“下水道呢？通风管道？总会有路的！”我不甘心。

“试过了。”阿杰颓然道，“很多管道通向的地方，最后还是绕回医院内部。有些兄弟……在管道里就没了声息，不知道遇到了什么。”

绝望的气氛像浓稠的黏液，充满了这个小小的储藏室。我们四个人，像被困在即将沉没的破船底舱的老鼠，看不到任何生机。

就在这时——

“滋啦——”

那熟悉的、令人心脏骤停的电流噪音，竟然穿透了层层阻隔，在这地下储藏室里，微弱地、却又无比清晰地响了起来！

我们四个人瞬间僵住，连呼吸都停止了。

冰冷的电子合成音，断断续续，如同恶鬼的呓语，钻进我们的耳朵：

“检测到……多名……未登记……患者……”

“位于……B2……仓储区……”

“启动……深度……清扫程序……”

广播断了。

储藏室里死一样的寂静。

强哥的脸在烛光下惨无人色。

阿杰一屁股瘫坐在地上，眼镜后的双眼充满了彻底的恐惧。

小梅直接眼睛一翻，晕了过去。

深度……清扫程序？

什么意思？

还没等我们反应过来，外面昏暗的通道里，突然传来了声音。

不是铁链声。

是一种更轻微、更密集的……“沙沙”声。

像是很多双脚，穿着软底鞋，在地上快速摩擦移动的声音。同时伴随的，还有一种奇怪的、类似金属仪器轻微碰撞的“叮当”声。

而且，不止一个方向。

声音从通道的两头传来，正在迅速靠近！

它们来了！

这次来的，可能不是“医生”！

强哥猛地跳起来，一脚踢散了蜡烛，储藏室瞬间陷入一片黑暗！“分开跑！能跑一个是一个！”

他低吼着，率先冲向门口，身影一闪就没入了通道的黑暗中。

阿杰惊慌地叫了一声，连滚带爬地朝着另一个方向跑去。

我看着地上昏迷的小梅，又看看外面那越来越近的、令人头皮发麻的“沙沙”声，一咬牙，也冲了出去！我不能死在这里！

黑暗的通道里，那“沙沙”声和“叮当”声已经从左右两边包抄过来，越来越近！我甚至能闻到一股强烈的、刺鼻的消毒药水味道，比医院任何地方都要浓烈！

我凭着感觉，朝着一个没有声音的方向拼命跑！脚踝的剧痛此刻仿佛感觉不到了，只剩下逃命的本能！

拐弯！再拐弯！

身后的“沙沙”声紧追不舍！

前面出现了一点亮光！是另一个安全出口的标志！门！

我扑到门前，用力一推！

门开了。

外面不是出口，而是……一条我从未见过的、异常干净、异常安静的走廊。

墙壁雪白，灯光惨白，地面光可鉴人，一尘不染。

走廊两边，是一扇扇紧闭的、厚重的金属门，门上没有窗户，只有一个小小的、闪着红光的电子锁。

这里安静得可怕，连空气都仿佛凝固了。只有我粗重的喘息声，和身后通道里渐渐逼近的“沙沙”声。

我别无选择，冲进了这条诡异的走廊。

刚跑出几步，身后那扇安全门“嘭”地一声自动关上了，隔绝了通道里的声音。

我还没来得及喘口气。

“咔哒。”

旁边一扇厚重的金属门，突然发出了解锁的声音。

然后，那扇门，缓缓地，向内打开了一条缝。

一股浓烈到极致的福尔马林气味，混合着一种……难以形容的、有机溶液的味道，从门缝里扑面而来。

我僵在原地，心脏仿佛被一只冰冷的手攥紧。

门缝后面，是一片深邃的、仿佛能吞噬一切光线的黑暗。

以及，一个模糊的、穿着浅蓝色护士服、戴着护士帽的轮廓，正静静地站在黑暗里。

它手里，似乎拿着什么东西。

细长的，闪着寒光的。

像是一把……巨大的剪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