暴雨像无数根针,扎在黛清禾的油纸伞上。她拢了拢怀里的药包,油纸被雨水泡得发沉,里面的驱寒草药混着湿气,散出苦涩的味道——阿娘这几日总咳嗽,陈景明特意托人从山外带的方子,说比镇上的药铺管用。
还有半里地到青石巷,风里却飘来些不对劲的气息。不是熟悉的柴火气,也不是阿爹酿的梅子酒的酸香,而是一种……像烧糊的皮革,又带着点铁锈的腥气,裹在雨幕里,往人骨头缝里钻。
“景明哥说今晚来吃饭的,可别误了时辰。”她喃喃自语,把伞往身前又挪了挪。
今早出门时,陈景明还站在巷口送她,青衫被风掀起一角,手里攥着给阿弟买的糖人,笑起来眼角有浅浅的纹路。“早去早回,”他替她理了理被风吹乱的鬓发,指尖的温度透过发丝传过来,“我去你家等着。”
那时她还红了脸,嗔他没规矩,却没看到他转身时,眼底掠过的一丝阴翳,像被乌云遮住的月亮。
黛家的朱漆门在雨里显出陈旧的暗红色,门环上的铜狮被雨水冲刷得发亮,可狮口却卡着半片布,是阿爹常穿的那件粗麻外衣的料子,边缘还沾着点黑褐色的东西。
“阿爹?阿娘?”
她推开门,门轴发出“吱呀”的呻吟,在暴雨里格外刺耳。院里的景象让她手里的药包“啪嗒”掉在地上,草药滚出来,在泥水里泡成了深绿色的糊糊。
那棵阿弟总爱爬的老槐树,枝桠全断了,断口处淌着黑红色的汁液,像在流血。树下的石碾翻倒在地,碾盘上沾着些碎肉,混着黑色的黏液,被雨水冲得若隐若现。
“怎么回事……”黛清禾的声音发颤,木屐踩在积水里,溅起的水花打湿了裤脚。她往堂屋走,脚下突然被什么东西绊了一下,低头时,闪电恰好划破夜空——
是阿娘的绣绷,上面还绷着给她做的新嫁衣,针脚细密,可缎面上却泼溅着大片黑红,像绽开的鬼花。绣绷旁边,躺着阿弟的虎头鞋,鞋尖绣的“平安”二字,被什么东西啃得只剩半个“安”字,边缘焦黑。
“阿娘!阿弟!”
她冲进堂屋,门“哐当”撞在墙上。屋里一片漆黑,只有灶膛里还有点余烬,映得梁上悬着的东西影影绰绰——是个人,穿着靛蓝色的布衫,长发垂下来,扫过灶台,是阿娘。
“阿娘!”黛清禾扑过去,想把人放下来,指尖却触到一片冰凉的僵硬。阿娘的身体像块浸了水的木头,皮肤泛着青黑,脖颈上有深深的勒痕,而那双总是含笑的眼睛,此刻瞪得滚圆,眼白里爬满了灰黑色的纹路,像蛛网。
“嗬……嗬……”
里屋传来奇怪的声响,像野兽在磨牙。黛清禾猛地回头,灶膛的余烬恰好爆出一点火星,照亮了里屋门口——阿爹趴在地上,后背塌陷了一大块,深色的血浸透了衣衫,在地上漫开,勾勒出诡异的图案。那些图案里游走着细小的黑气,像无数条小蛇,正一点点啃噬着残留的布料。
而阿爹的手边,掉着一把剑。
是陈景明的剑。
剑柄上缠着的深蓝色穗子,是她亲手编的,穗尖还缀着颗小银珠,此刻却沾着黑红色的、半凝固的血。
“不……不会的……”黛清禾摇着头,退到墙角,后背撞在冰冷的土坯上,“景明哥的剑怎么会在这里……”
他今早还说要来吃饭的,还说要教阿弟练剑的,他怎么会……
“清禾?”
熟悉的声音从院门口传来,带着焦急,像在寻找什么。陈景明撑着伞站在雨里,青衫湿了大半,头发贴在额头上,看到她时,眼睛猛地睁大,快步冲进来,“你没事吧?我刚到就看到门开着,里面……”
他的话卡在喉咙里,视线扫过堂屋的景象,脸色瞬间变得惨白,手里的伞“啪”地掉在地上。
“这……这是怎么了?”他声音发颤,一步步走向黛清禾,眼里盛满了震惊和恐惧,“叔叔阿姨他们……”
黛清禾看着他,看着他手背上的划痕——像是被什么尖锐的东西划的,边缘还沾着点黑泥,和阿爹手边的泥土颜色一样。她又看向那把剑,剑柄上的蓝穗子在穿堂风里轻轻晃动,像在嘲笑她的愚蠢。
可她怎么也没法把眼前这个焦急的、仿佛受了极大惊吓的人,和地上的血迹、墙上的黑气联系在一起。
“景明哥,”她的声音像被砂纸磨过,眼泪混着雨水往下淌,“你的剑……怎么会在这里?”
陈景明顺着她的目光看到那把剑,瞳孔骤然收缩,像是才发现它的存在。“我……我不知道,”他慌忙摆手,指尖微微发抖,“早上还在我书房的,怎么会……”
他突然想起什么似的,猛地抓住黛清禾的手腕,力道大得让她吃痛。“清禾,这里不对劲,有魔气!”他的声音压低,带着急促的喘息,“快走,我们不能待在这里,那些东西可能还没走!”
魔气?
黛清禾混沌的脑子突然抓住了这个词。镇上老人们常说的,会让人发疯、会吞噬性命的魔气。
对,一定是魔气!
是魔气害了阿爹阿娘,是魔气偷走了景明哥的剑,是魔气……是魔气让这一切变得这么可怕。
“是魔气……对,是魔气……”她喃喃着,任由陈景明拉着她往外走,脚步虚浮,像踩在棉花上。
经过阿娘悬着的身体时,她下意识地闭上眼,却听见头顶传来极轻的“嘶”声。像蛇吐信子,又像什么东西在笑。
她猛地睁开眼,看到阿娘垂着的手,指甲长得吓人,正缓缓抬起,指尖对着陈景明的后背,指缝里渗出的黑气,像一条条小蛇,悄无声息地缠了上去。
而陈景明像是毫无察觉,还在低声安慰她:“别怕,有我在,我会保护你的……”
他的声音很温柔,和往常一样,可黛清禾却突然觉得冷。
比这暴雨更冷,比阿娘僵硬的身体更冷,冷得像冰,冻住了她的喉咙,让她发不出一点声音。
她被陈景明拉着走出黛家大门,身后的堂屋在暴雨里渐渐隐入黑暗。那把沾血的剑,还躺在阿爹的手边,剑柄上的蓝穗子,在穿堂风里轻轻摇晃,像在替谁无声地数着数。
雨还在下,砸在油纸伞上,发出沉闷的声响。黛清禾望着被雨水模糊的青石巷,突然觉得,自己好像再也回不了家了。
而身边这个说着要保护她的人,手心的温度明明很烫,却让她觉得,比那些缠绕在阿娘指尖的黑气,还要让人胆寒。
只是那时的她,还不懂这胆寒从何而来。她只当是失去亲人的恐惧,只当是对魔气的害怕,却没想过,那把沾血的剑,那句温柔的“保护你”,才是这场暴雨里,最刺骨的背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