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玛尼堆
登山靴踩在碎石上的声响,在寂静的山谷里格外清晰。子木数着脚下的石块,已经数到两百三十七块时,沙瑞金突然停住脚步。她顺着他的目光望去,只见前方的山脊线处,几缕云正从雪线以下漫上来,像流动的纱巾。
“歇会儿?”他摘下背包,往一块背风的岩石上坐,同时从包里翻出保温壶。酥油茶的热气在冷空气中凝成白雾,他递过来时,指尖不小心碰到她的手背,两人都像被烫到似的缩了缩,又忍不住相视而笑。
“还有多久到玛尼堆?”子木喝了口茶,暖意在喉咙里散开,却压不住越来越重的喘息。海拔已经超过四千米,每走一步都像踩着棉花,胸口闷得像塞了团湿棉絮。
沙瑞金指着前方那块突出的岩石:“翻过那道梁就到了。”他的声音也带着点喘,手背上的青筋还没消下去,“老陈说,那座玛尼堆有些年头了,是当年守山的牧民垒的,石头上刻的六字真言,能保佑登山的人平安。”
子木盯着他被风吹红的耳朵,突然想起昨夜他悄悄起身的动静。她半夜醒来时,发现他正站在窗边吸氧,月光把他的影子投在墙上,单薄得让人心慌。“你昨晚是不是没睡好?”她伸手去探他的额头,温度倒还算正常。
“睡得香着呢。”他握住她的手往自己掌心按了按,指腹摩挲着她虎口处的薄茧——那是常年握枪磨出来的,“倒是你,磨牙磨得像只小老鼠。”
“我才没有。”子木挣开他的手,却被他反手抓住,往自己身边带了带。山风正好吹过,掀起他的冲锋衣下摆,露出里面那件洗得发白的T恤,领口处还沾着点祁连山的泥土。
“抓紧点,前面路滑。”他的掌心很烫,和这山间的寒气格格不入。子木想起在医院时,他也是这样牵着她的手,在走廊里慢慢散步,那时他的手还很凉,带着输液管的寒意,如今却暖得像揣了个小太阳。
翻过那道山梁时,子木突然“呀”了一声。玛尼堆就立在山脊最高处,由成千上万块刻着经文的石头垒成,顶端插着的经幡被风吹得猎猎作响,红、黄、蓝、绿、白五种颜色在苍灰的山岩间格外鲜艳。更让她惊喜的是,玛尼堆周围竟开着成片的小花,蓝紫色的花瓣紧紧贴在石头上,像是从岩缝里长出来的星星。
“这是高山紫菀。”沙瑞金蹲下身,小心翼翼地摘了一朵,别在她耳后,“老陈说,只有雪线附近的向阳坡才有,能在零下二十度的低温里开花。”
子木摸了摸耳边的花瓣,冰凉的触感里带着点韧性。她转头看向玛尼堆,发现有些石头上除了经文,还刻着歪歪扭扭的名字,大概是过往的登山者留下的。“我们的名字刻在哪?”她的声音里带着点期待,像个盼着糖吃的孩子。
沙瑞金从背包里掏出把小刻刀——是他特意从观测站带来的,木柄上还缠着防滑的布条。“你选块石头。”他笑着指了指玛尼堆底部,“要选最结实的那块,得让它在这儿待上几十年。”
子木在玛尼堆周围转了一圈,最终挑了块扁平的青灰色岩石,边缘已经被风雨磨得很光滑,上面隐约能看见模糊的经文。“就这块了。”她把石头抱到沙瑞金面前,掌心被硌得有点疼,“你先刻,我看着。”
他握着刻刀的手很稳,指尖在石头上比画了两下,然后轻轻落下。刀锋划过岩石的声音很轻,却带着股执拗的劲儿,像是要把名字刻进时光里。子木蹲在他身边,看着他鬓角的汗滴落在石头上,很快被风吹干,只留下一小片深色的痕迹。
“你的名字笔画太多。”她替他擦了擦汗,指尖触到他发烫的耳垂,“当年在学校写花名册,你总抱怨爸妈给你起了个复杂的名字。”
“那时候年轻,不懂事。”他头也不抬地继续刻着,“现在才知道,笔画多了,才不容易被风雨磨掉。”他顿了顿,侧过头看她,眼底的笑意混着阳光,晃得人睁不开眼,“就像我们俩,经的事多了,才知道怎么抓紧对方的手。”
刻到“木”字的最后一笔时,沙瑞金的手突然顿了一下。子木看见他手腕上的青筋跳了跳,握着刻刀的指节泛白。“是不是累了?”她赶紧按住他的手,“剩下的我来刻。”
“没事。”他深吸一口气,把最后一笔刻完,才放下刻刀,往后坐了坐。他捂着左胸轻轻喘气,额头上的汗像断了线的珠子,“老毛病,高海拔还是有点扛不住。”
子木赶紧从包里翻出氧气瓶,拧开阀门递到他嘴边。看着他贪婪吸氧的样子,她突然有点后悔——或许不该催着他爬这么高,这里的氧气含量只有平原的一半,对他刚受过伤的身体太苛刻了。“要不我们早点下山吧?”她的声音有点发紧。
“急什么。”沙瑞金吸了半分钟,脸色缓和些,他抓住她的手,按在刻好的名字上,“你摸摸,这石头多凉,正好给你降降火气。”
石头的凉意透过掌心渗进来,子木却觉得心里暖暖的。她的名字紧挨着他的,两个名字的笔画交缠在一起,像是天生就该挨这么近。“等我们老了,再来这儿看看。”她靠在他肩上,听着经幡猎猎的声响,“到时候这些字会不会被磨平?”
“磨平了就再刻一遍。”他的下巴搁在她发顶,声音里带着点沙哑,“只要这玛尼堆还在,我们的名字就不能少。”
风突然变大了,吹得经幡卷成一团。子木抬头时,看见远处的云正往这边涌,原本晴朗的天空渐渐蒙上了层灰。“好像要变天了。”她拉了拉沙瑞金的胳膊,“陈老师说,山里的天气变得快,别遇上暴风雪。”
沙瑞金站起身,往山下望了望。观测站的铁皮屋顶在云雾里若隐若现,像个小小的孤岛。“再等十分钟。”他从背包里掏出相机,“我给你拍张照,背景就是这玛尼堆和雪线。”
子木整理了一下被风吹乱的头发,耳后的紫菀花还在,只是花瓣有点蔫了。她走到玛尼堆旁,转过身朝沙瑞金笑,风掀起她的冲锋衣,露出里面那件杏色的连衣裙——是她特意穿来的,想和这雪山的蓝白配在一起。
“笑甜点。”沙瑞金举着相机,镜头里的她眉眼弯弯,像藏着整片星空,“把我们的名字也拍进去。”
快门声响起时,子木突然朝他跑过去。沙瑞金还没反应过来,就被她撞了个满怀。他踉跄着后退两步,幸好及时扶住了身后的玛尼堆才没摔倒。“你这丫头,吓我一跳。”他拍着她的背,却在触到她发间的凉意时皱起眉,“头发都吹湿了,别感冒。”
“才不会。”她抬起头,鼻尖几乎碰到他的下巴,“我想让你也入镜,我们合张影。”
沙瑞金笑着摇了摇头,从包里翻出三脚架。他调试相机时,子木悄悄从玛尼堆上捡了块小石头,塞进他的冲锋衣口袋。“这是我给山神的礼物。”她凑到他耳边说,热气吹得他耳根发痒,“求他保佑我们一辈子平平安安。”
合影时,子木的手紧紧攥着他的衣角,沙瑞金则把她的肩膀往自己这边带了带。相机的倒计时声在风里飘着,他突然低下头,在她额头上亲了一下。快门恰好在此刻按下,把这瞬间定格成永恒——玛尼堆前,经幡之下,他的吻落在她眉间,她的笑映在他眼底。
下山时,云已经压得很低了,雨点混着雪粒打在脸上,有点疼。沙瑞金把冲锋衣的帽子摘下来,扣在子木头上,自己只穿着件单薄的T恤。“你这样会着凉的。”子木想把帽子摘下来还给他,却被他按住手。
“我火力壮。”他拽着她往山下走,脚步比上山时快了些,“赶紧走,别真被雪堵在这儿。”
雪粒越来越密,很快就在地上铺了层白。子木的登山靴打滑了好几次,都是沙瑞金及时拽住她。他的手越来越凉,指腹冻得发红,却始终没松开她。“当年在祁连山,你也是这么拉着我吗?”她喘着气问,睫毛上结了层薄霜。
“比这用力。”他回头看她,帽檐上的雪簌簌往下掉,“那时候你发着烧,走两步就往下滑,我只能把你绑在我背上。”
子木突然想起他裤脚的泥渍,还有那首跑调的《歌唱祖国》。原来有些记忆,真的能像这雪山的石头一样,埋在心底多年,却依然清晰。“那时候我就想,”她的声音被风吹得有点散,“要是能活着下山,就嫁给你。”
沙瑞金猛地停下脚步,转身看着她。雪落在他的睫毛上,像结了层冰,可眼底的光却烫得惊人。“你说什么?”他的声音有点抖。
子木被他看得有点不好意思,往他怀里缩了缩。“没什么。”她拽着他的衣角往前走,“快走吧,雪要下大了。”
他却站在原地不动,反手握住她的手腕,力道大得像是怕她跑掉。“再说一遍。”他的目光紧紧锁着她,“你刚才说什么?”
雪粒打在脸上,有点疼,也有点麻。子木看着他冻得发紫的嘴唇,突然踮起脚尖,在他唇上亲了一下。雪的凉意混着他的温度,像场突如其来的雨。“我说,”她的声音很轻,却字字清晰,“当年就想嫁给你了。”
沙瑞金的呼吸突然乱了。他一把将她拥进怀里,抱得很紧,像是要把她揉进骨血里。子木能感觉到他胸腔的震动,还有那道疤痕在皮肤下的凸起,隔着湿透的衣服,烫得她心口发颤。“为什么不早说?”他的声音闷在她颈窝里,带着点哽咽,“这些年,我总在想,是不是我自作多情。”
“你本来就多情。”子木笑着捶了他一下,眼泪却掉了下来,落在他的T恤上,晕开一小片深色,“在医院里耍流氓,在山路上占便宜,还在我手背上画圈圈……”
“那是我们的暗号。”他松开她,用指腹擦去她的眼泪,指尖的凉意让她瑟缩了一下,“画三个圈是‘我爱你’,你忘啦?”
子木愣住了。她想起在病房里,他确实在她手背上画过三个圈,当时她只当是无聊时的小动作,原来藏着这样的意思。“那我画两个圈呢?”她的声音有点发飘。
“是‘我也是’。”他低头吻了吻她冻得发红的鼻尖,“你早就答应我了,子木。”
雪越下越大,把两人的头发都染成了白。沙瑞金脱下冲锋衣,裹在子木身上,然后牵着她的手往山下跑。经幡在风雪里猎猎作响,像是在为他们欢呼,玛尼堆上的名字被白雪覆盖,却依然在石头深处,闪着不灭的光。
回到观测站时,两人都成了雪人。陈老师赶紧生起炉子,铁皮烟筒里冒出滚滚黑烟,很快就把小屋烘得暖暖的。子木坐在炉子边烤手,看着沙瑞金把湿透的T恤脱下来,露出左胸那道狰狞的疤痕——在火光的映照下,像条蛰伏的龙。
“过来。”沙瑞金朝她招手,拍了拍自己身边的位置。子木走过去坐下,他突然从口袋里掏出个东西,递到她面前——是枚用红绳系着的小石头,上面刻着个歪歪扭扭的“廉”字。
“这是……”她认出这是刚才自己塞进他口袋的那块石头。
“我让陈老师帮着刻的。”他把红绳戴在她脖子上,石头贴着她的胸口,带着他的体温,“以后它替我陪着你,出任务的时候摸着它,就像我在你身边一样。”
子木的手指抚过石头上的刻痕,突然想起那朵梅花吊坠。此刻它正躺在冲锋衣的口袋里,和这枚石头一样,都藏着彼此的牵挂。“那你呢?”她从口袋里掏出个东西,塞进他手里,“这个给你。”
是半颗冰糖,用锡纸包着,是那天在医院里他给她润嗓子的。沙瑞金剥开锡纸,把冰糖放进嘴里,甜意漫开时,他看见子木眼底的光,像雪线以上的星星。“真甜。”他笑着说,握住她的手放在自己胸口,“以后想你的时候,就含一颗。”
窗外的雪还在下,把山坳里的云杉都变成了白色。陈老师坐在门槛上,抽着旱烟,看着屋里相视而笑的两人,嘴角也跟着扬起。他想起老张当年说的话,守山的人,心里总得有个念想,不然这漫漫长夜,可怎么熬过去。
或许这对年轻人,早就把彼此当成了念想。就像这雪山的玛尼堆,风刮不倒,雪埋不了,只要名字还在,心就永远不会散。
夜里,子木被冻醒了。她摸了摸身边的位置,是空的。披上沙瑞金的冲锋衣走出屋,看见他正站在玛尼堆的方向,手里举着个东西,在风雪里一动不动。
走近了才发现,他手里举的是那台相机,正对着雪地里的玛尼堆拍照。雪花落在他的肩头,像结了层白霜,可他浑然不觉,眼睛紧紧盯着取景器。“这么晚了,怎么还不睡?”子木走到他身边,把冲锋衣的帽子给他戴上。
“想拍张雪夜的玛尼堆。”他把相机往她面前凑了凑,屏幕上的玛尼堆在雪光里泛着淡淡的银辉,经幡上的颜色被白雪衬得格外鲜艳,“你看,我们的名字被雪盖住了,却好像更清楚了。”
子木看着屏幕上那两个交缠的名字,突然觉得眼眶发烫。她从背后抱住他,脸颊贴在他的后背,能感觉到他平稳的心跳,像这雪山的脉搏,沉稳而有力。“沙瑞金,”她的声音在风雪里轻轻发抖,“我们明天就下山领证吧。”
他转过身,把她拥进怀里。相机掉在雪地里,发出轻微的声响,可谁都没去捡。“好。”他的吻落在她的发顶,带着雪的凉意和冰糖的甜,“明天一早就走,去民政局,谁都不等。”
雪还在下,却好像没那么冷了。子木靠在他怀里,听着远处雪崩的闷响,突然觉得无比安心。或许前路还有风雪,或许暗处还有余烬,但只要身边有他,只要这玛尼堆上的名字还在,她就什么都不怕。
就像这雪线以上的花,哪怕扎根在石头缝里,也能迎着风雪,开出最倔强的模样。
天亮时,雪停了。沙瑞金和子木收拾好背包,准备下山。陈老师站在观测站门口,往他们包里塞了满满一袋高山紫菀的种子。“回去种在花盆里,能开花。”老人笑着说,“看见花,就想起祁连山。”
沙瑞金把掉在雪地里的相机捡起来,屏幕已经冻得有些花了,却依然能看清那张雪夜的玛尼堆照片。他把相机挂在脖子上,牵着子木的手往山下走。
阳光穿过云层,照在玛尼堆上,经幡在风里舒展,露出被雪洗过的鲜艳。那两个刻在石头上的名字,在晨光里闪着光,像是在说:我们来过,我们爱过,我们会永远记得。
山脚下的路还很长,但他们知道,只要牵着彼此的手,就一定能走到春暖花开的地方。
而祁连山的雪线,会永远记得,有两个年轻人,曾在这里,把名字刻进了时光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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