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冬,无雪。晴空凛冽,干冷的空气里悬着细碎的尘埃,被顶棚泻下的光柱切割,竟奇异地蒸腾起一丝虚假的暖意。人声鼎沸,行李箱滚轮的轰鸣,广播柔和的电子音,汇成一片模糊的背景噪音。
温云鸟立在喧嚣边缘,像一株被遗忘在热带温室里的耐寒植物。
他微仰着头,视线穿透机场巨大的彩绘玻璃穹顶,投向外面那轮悬于灰蓝天幕的冬日太阳。
淡淡的阳光清冷却稍微有些刺目,他下意识地眯了眯眼,不过几秒,便垂下头。喉间滚过一声极轻的喟叹,字眼含混在唇齿间,只余下干净的、带着少年气的尾音,像初冬旷野上倏忽掠过的一缕风,卷起几片枯叶,又迅速消散,了无痕迹。
“小云鸟,这里这里!”不远处的少女穿不过密集的人群,踮起脚尖,挥着手给少年打着招呼。
清亮的女声破开人潮的缝隙传来。许欣裹着厚实的羊绒围巾,在不远处用力挥手,脸颊被冷风吹得泛起健康的红晕,像一枚熟透的苹果。
温云乌抬眸,眼底那层薄雾般的迷离瞬间敛去,换上一种近乎本能的、温和妥帖的神情。他拎起简单的行李,像一尾习惯了逆流的鱼,灵活地穿过攒动的人头,无声地汇入许欣身边。
“小云鸟,嘿,路上堵车了,你等好一会了吧。”许欣笑着说,“对了,飞机坐累了吧?剧组订好了酒店,你可以现在就去酒店休息。
“……”
温云鸟沉默了一下,棕色的眸子眼波流转,他在思考。
“欣姐,我能先去剧组看看吗?我……”话没说完顿了一下,剩下半句却是不准备再说了。
“啊?哎呀,我的小云鸟啊,你这才刚落地,前一阵子一直跑通告,我都怀疑你要住飞机上了。”许欣痛心疾首的说“现在,还没开机,趁个空档休息一下,一开机又要忙起来了,到时候你想休息都没有时间。”
突然,她的话头毫无预兆地顿住,因为温云乌的视线越过了她的肩头,凝固在机场外那幅巨大的、无声流动的LED广告屏上。
屏幕里是海。深邃、无垠,带着铅灰色的忧郁,沉静得像一块凝固的琉璃。倏忽间,平静被无形的力量打破,细碎的浪花如被惊扰的玉屑,仓惶地扑向岸边。一束强韧的阳光刺破堆积的云层,在海面上洒下无数跳跃的、晃眼的碎金。然后,一个身影猛地破开那片璀璨的金光,破浪而出!
水珠顺着他赤裸的、线条流畅如米开朗基罗凿刀下杰作的背脊滚落。雪白的肌肤在强烈的光线下泛着近乎透明的光晕,每一寸起伏的肌理都蕴藏着原始的力量与一种近乎悲壮的坚韧。水珠四溅,折射着阳光,像无数细小的星辰在他周身骤然迸裂、坠落。
“哇哦?”许欣顺着他的目光看去,恍然大悟,语气带着职业性的欣赏,“是徐辰岛的经典镜头!这滚动广告……啧,这一幕真是百看不厌,就是他封神那部吧?叫什么来着?”她侧头看向温云乌,却发现他依旧定定地望着屏幕,侧脸的线条在光影中显得有些僵硬,眼神像投入深潭的石子,瞬间沉没了。
“《追海之风》。”温云乌的声音响起,比刚才更低,更沉,像是从很远的地方,穿过冰冷的空气飘回来,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
“对对对!《追海之风》!”许欣点头,没太在意他细微的异样,沉浸在回忆里,“影帝就是影帝,这镜头张力,这爆发感……”
“欣姐,”温云乌轻轻打断她,用了她习惯的、带着点亲昵又维持着距离的称呼,“走吧。”
车窗外,都市的钢筋丛林飞速倒退。暖气开得很足,隔绝了窗外的寒意。
许欣调整了下坐姿,开始进入经纪人状态:“你是当红小生,根基稳着呢,这次合作是个大台阶,稳扎稳打……”她顿了顿,声音压得更低,带着职业的谨慎。“记住,小心狗仔,跟组里任何人打交道都留个心眼,尤其是……”她话未说尽,只意有所指地扬了扬下巴,方向是车窗外某个巨大的广告牌,上面恰好是徐辰岛代言的腕表海报,男人深邃的目光仿佛穿透了玻璃,直视着车内。
“嗯,知道了。有事手机联系。”温云乌应了一声,目光落在自己搁在膝盖的手机屏幕上,屏幕漆黑,映着他没什么表情的脸。他指尖无意识地在冰冷的屏幕上反复划过,留下模糊的痕迹。
“到了!”许欣的声音带着抵达的轻松,指着不远处一栋掩映在常青树后的建筑,“看,你的母校哎,南戏。酒店就在它东面,几步路。明天剧本围读就在南戏的老排练厅,怀旧吧?”她语气里带着一丝感慨。
温云乌的目光却没有投向学院那熟悉而宏伟的大门,甚至忽略了许欣手指的方向。他像是被什么无形的丝线牵引着,停在了学校一排高大虬劲的老槐树下。
南戏的毕业生有捐赠槐树的习惯。
冬日的槐树褪尽了繁华,枝桠嶙峋如铁画银钩,倔强地刺向灰白的天空,构成一幅萧瑟而遒劲的剪影。
温云乌的脚步顿住。他伸出手指,指尖带着室外浸染的凉意,轻轻拂过一颗粗糙、皲裂的槐树。
动作缓慢,近乎一种无意识的依恋。在靠近树干底部一处树皮纹理格外深刻的凹陷旁,他的指尖停顿了,微微蜷缩。
那里,刻痕深深浅浅,被经年的风霜雨雪冲刷得模糊不清,像一段被遗忘的古老密码,依稀可辨出一些扭曲的划痕,或许是字母,或许是数字,纠缠在一起,难以解读。
是W&X。温云鸟记得很清,不想是刻在了树干上,倒像是刻进了心底。
而在这些陈旧的、几乎融入树皮的痕迹旁边,一道新鲜的、深刻的划痕突兀地闯入视线——那是一个清晰得近乎狰狞的汉字:囚。
温云乌的呼吸几不可察地一滞。冰冷的树皮触感顺着指尖的神经末梢,一路蔓延至心脏,带来一阵细微却尖锐的麻痹感。
而那个新刻的“囚”字像一个冰冷的烙印,烫在他的视网膜上,挥之不去。心脏在胸腔里沉闷地跳动着,一下,又一下。
明天……会见到他吗?那个破浪而出的人,那个名字与这片土地、与这棵沉默的槐树、与他心底最幽暗角落紧密纠缠的人——徐辰岛。
……
到了酒店,开了房门,温云鸟洗漱完,把自己丢在床上
“故地重游的感觉,真是……”温云鸟胡乱的想着“明天会见到他吗?我该如何……我……”
温云鸟意识渐渐不清晰,今晚会是个好梦吗?还是另一个漫长梦魇无声的序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