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夜，沉得似化不开的浓墨。暖气无声地吐纳着干燥的热风，喉咙深处泛起一丝干渴的痒意。

　　温云乌躺在陌生柔软的床铺上，睁着眼，望着天花板上空调出风口投下的模糊光影轮廓。窗外的城市喧嚣被厚重的玻璃隔绝，只剩下一种遥远的、持续不断的低沉嗡鸣，像某种巨大生物在黑暗深处沉睡时的呼吸。

　　许欣的叮嘱在脑海中回旋，混杂着机场LED屏幕上那个破浪而出的、带着水光的身影，最终都沉甸甸地压在那个新鲜的、刀刻斧凿般的“囚”字上。思绪如同被惊扰的蜂群，嗡嗡作响，无法平息。

　　睡意是狡猾的猎物，总是在他即将合拢意识的网时，轻盈地滑脱。闭上眼，不是刺目的镁光灯在眼前炸开白光，就是幽暗冰冷的海水从四面八方涌来，窒息感如影随形。还有……槐树下，那个被薄雪覆盖的、仿佛凝固了时间的夜晚。

　　……

　　五年前。同样是初冬，却意外地飘了一场细雪。雪粒无声无息地落在光秃的槐树枝桠上，落在少年温云乌单薄的肩头，带来冰凉的触感。毕业酒会的喧闹和暖意被抛在身后，一种莫名的牵引让他独自走到了这棵寂静的老树下。

　　树影在稀薄的雪光中晃动，婆娑如鬼魅。暗处，传来刻意压低的、紧绷的交谈声，像绷紧的琴弦即将断裂。他屏住呼吸，身体藏在浓密的冬青灌木后，借着远处礼堂窗户透出的微弱暖光，看清了树下对峙的人影。

　　徐辰岛。他敬仰的、暗恋的，光芒万丈的学长，南戏的骄傲，即将踏上星光璀璨的前程。此刻，他挺拔如修竹的身影却微微前倾，透出一种温云乌从未见过的紧绷和……一种被无形重压碾过的疲惫。雪花落在他浓密的睫毛上，瞬间融化，留下一小片潮湿的阴影，像一道无声的泪痕。

　　站在他对面的，是一个完全被高大树影吞噬的轮廓，只能看见昂贵羊绒大衣下摆反射的微弱冷光，和一双擦得一尘不染、在雪地上留下清晰印记的黑色皮鞋。那人的声音不高，却像冰冷的金属片刮过耳膜，带着不容置疑的威压。

　　“…十年。资源，奖项，我会把你捧到最高处。代价，你心知肚明。签了它……否则……”话语在冰冷的空气中凝滞，未尽的威胁比说出口的更加刺骨。

　　徐辰岛的肩膀几不可察地绷紧了一下，下颌线在昏暗的光线中勾勒出坚硬的弧度。他沉默着，那沉默在飘落的雪花中显得无比漫长而沉重，仿佛在无声地丈量着深渊的深度。最终，他缓缓地、带着一种近乎凝滞的沉重，伸出了手，接过了对方递来的那支冰冷的笔。

　　“咔嚓——”温云乌脚下，一根早已枯死的细小枝桠，承受不住他无意识绷紧的重量，发出了一声清脆而突兀的断裂声。

　　徐辰岛猛地回头！锐利如鹰隼的目光瞬间刺破昏暗，精准地、毫无偏差地钉在了温云乌藏身的灌木丛后！那眼神里充满了猝不及防的惊愕、被彻底窥见秘密的狼狈不堪，以及……一丝深不见底的绝望和恐慌。那目光像实质的冰锥，瞬间穿透了温云乌的心脏。

　　温云乌的心脏在那一刻仿佛停止了跳动，随即又疯狂地、毫无章法地擂动起来，震得耳膜嗡嗡作响。

　　巨大的恐慌攫住了他，他像一只暴露在猎人枪口下的幼兽，转身，不顾一切地逃离，冰冷的空气裹挟着雪粒呛入肺腑，带着铁锈般的腥甜。身后，只留下死一般沉重的寂静和那片飘落的薄雪。

　　温云乌猛地从床上坐起，大口喘息，冰冷的汗液浸湿了单薄的睡衣，紧贴在皮肤上，带来一片粘腻的寒意。房间里一片死寂，只有空调出风口持续不断的微弱嘶嘶声。窗外，城市的光污染将天空晕染成一片混沌的暗红。

　　那个眼神。五年了，从未褪色，反而在时间的流逝中沉淀得更加清晰、更加锐利。像一根淬了毒的尖刺，深深扎在心底最柔软的角落，每一次心跳，都牵扯出隐秘而尖锐的痛楚。

　　他成了徐原岛完美无瑕人设下那个致命秘密唯一的、沉默的囚徒。而那个新刻的“囚”字……是来自徐原辰的警告？是那个阴影中神秘大佬的威慑？还是……他自己内心深处，那无法挣脱的牢笼所投射出的印记？

　　睡意荡然无存。他赤脚踩在微凉的地板上，走到窗边，轻轻推开一丝缝隙。凛冽的夜风立刻灌入，带着初冬特有的清冽和远处南和戏剧学院古老建筑群散发出的、若有似无的陈旧书卷气息。他凝视着黑暗中学院模糊而沉默的轮廓，仿佛看到无数旧日的幽灵在其中无声游荡，低语着不为人知的过往。

　　明天。排练厅。避无可避。他握紧了冰凉的窗棂，指节因为用力而微微泛白。空气里，似乎还残留着五年前那个雪夜的气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