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师的,即兴写下,从不给人弹,也从未留下谱。只有少数学生,在课程即将结束时,才偶尔听他弹过一小段。
姜梨记得那旋律像光在水面下晃动,细碎、模糊、不肯浮出全貌。
他哼得极轻,像不是哼给人听的,只是习惯性地,在沉默里寻一个出口。
通常姜梨是不太会主动跟任何人搭话的,但今天的气氛让姜梨特别的反常。
姜梨你也是老师的学生,对吧
他转头看姜梨,目光带着些惊讶与迟疑,像是没预料到有人能接得上那段旋律。然后点点头。
马嘉祺每周日下午,两点到四点
马嘉祺你呢?
姜梨周六早上,从初中学到大三,总共大概九年吧
马嘉祺微微扬了扬眉,像是算出了什么:
马嘉祺那我们应该有几年是重叠的
姜梨点点头:
姜梨我那时只知道他把课排得很开,不同学生之间几乎不会重叠
马嘉祺忽然笑了一下:
马嘉祺你有没有被他逼练李斯特?
姜梨也笑:
姜梨《泉水边的嬉戏》吗?
姜梨一开始还觉得旋律好听,结果弹不到十小节就被骂:
姜梨‘你这不是清泉,是洗衣机在脱水。’
马嘉祺笑得有点喘:
马嘉祺这语气太熟了,我那时弹德彪西的《水中倒影》,他说我弹得像‘水龙头没关紧,一直滴,好烦人。’
两人同时笑了起来,像两个终于在遥远河岸彼此听见对方的人。
姜梨他骂人的词汇量应该可以写一整本诗集
姜梨说。
马嘉祺而且是那种每首只给一个人用的私人订制款
马嘉祺补了一句。
两人不约而同点点头。
那一刻的沉默不是停顿,而是某种恍然发现彼此走过相同泥泞的默契。姜梨忽然感觉,那些被责骂、被逼着一遍遍重来的日子,并不只属于自己一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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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老师的习惯谈起,他上课总喝浓到发苦的黑咖啡,会在姜梨弹错三次之后直接关上琴盖,冷冷地说:
姜梨先去外面走一圈,别把我的耳朵逼死
姜梨提起自己当时在弹李斯特的《钟》,手指快要打结,老师却只冷冷说一句,你这不是钟,是台风天会飞走的屋檐。
马嘉祺笑到快不能呼吸:
马嘉祺我弹拉赫的前奏曲,他说我弹得像是在朗读情绪日记,音符全都是自我感觉良好
姜梨点点头:
姜梨但最可怕的是,他会突然说:‘既然自我感觉这么良好……现在来练〈伊斯拉美〉吧。’
马嘉祺愣了一下,然后发出一声笑:
马嘉祺我也被说过!他那时说:‘很厉害只想炫技是吧,练〈伊斯拉美〉刚好,看看你能不能活着弹到第二页。’
两人笑了起来。那种笑,不是因为好笑,而是因为有人懂自己心里那道回声。那道只属于自己与那个时期、那台琴、那个男人的回声。
后来,姜梨提起自己最近还是会偶尔重听拉赫曼尼诺夫的钢琴协奏曲,马嘉祺眼神一亮:
马嘉祺第二号吗?
姜梨点头:
姜梨还有第三号,都是我的最爱
马嘉祺轻声说:
马嘉祺我每次失眠都听它
姜梨说自己偏爱德彪西的《月光》,马嘉祺说他有一整个播放清单是姜梨说的那几首,姜梨愣住:
姜梨你不是开玩笑吧?
马嘉祺摇头笑:
马嘉祺你刚刚讲的,全是我的爱听清单
姜梨感觉心脏有点乱了节奏。像是某段自己弹了很久总是弹不准的乐句,今天忽然自己跑进拍里,落得刚刚好。
场地的灯亮了,有工作人员走上前,礼貌地提醒即将要关场了。
两人才意识到,座位区只剩他们两个。
走出音乐厅后,天已全黑,路灯将彼此的影子拉得细长,两人却依然没有停下话题。
他们谈起音乐会上那个年轻钢琴家的触键方式,又回头聊到小时候第一次公开演奏的尴尬经验。马嘉祺说他那时太紧张,椅子坐歪,弹到第三段就整个人往右边滑下去。姜梨笑到差点弯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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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人一路走到地铁站,像是舍不得这段旋律结束。
站在月台边,马嘉祺低头看了下手机,说:
马嘉祺糟了,是末班车了
姜梨一愣,才发现时间竟已这么晚。
马嘉祺从外套口袋拿出皮夹,抽出一张票递给姜梨。
马嘉祺下周六晚上,我朋友给的音乐会门票,本来是要和我未婚妻一起去的……但她临时有事
姜梨愣了一下。
那三个字像是琴键间不小心落下的一滴水,声音极轻,却让旋律的轨迹忽然变得模糊了一下。
不是痛,也不是惊讶,而是像在拍点上被谁轻轻敲了一下,整段节奏晃了一秒。
姜梨不确定为什么会在意这句话。
刚刚两人谈得那么热烈,像是终于遇见能对话的人;音乐品味重叠,回忆惊人相似,那样的悸动,应该不需要理由的。
但也许,正因为太契合了,这几个字才让姜梨猛然意识到自己心里跳得有点快。
马嘉祺补上那句几乎像呼吸一样轻的问话:
马嘉祺有兴趣吗?要不要一起去?
姜梨看着那张贴在他递过来的票,像他本人一样干净没有一丝褶皱。
是姜梨喜欢的钢琴家 Tamás Vásáry 。
姜梨没有立刻答应,只是笑着接过票,收进包包里。
姜梨我再跟你说
接票的瞬间,姜梨下意识避开了马嘉祺的手指。
不是因为刻意,也不是不愿,只是那一下,姜梨突然不知道,自己还能不能像刚才那样,心安理得地靠近他。
列车即将进站,风卷起姜梨耳侧的发丝,姜梨退后半步,对马嘉祺点头。
姜梨晚安
马嘉祺也笑了一下:
马嘉祺晚安
车门开启,姜梨踏进车厢,转身的瞬间,仍看见马嘉祺站在月台边,没有离开。
那哼唱的旋律又在姜梨脑中响起,像是什么尚未落地的音,悬在那里,等待谁来替它接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