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人将一沓泛黄的文件甩在茶几上,纸张散落,露出触目惊心的照片,江兆兴的皮鞋踩在一个少年的脸上,背景是熊熊燃烧的民房。
“你说——‘穷人不配活在这个世界上’。”马硕的嗓音嘶哑得像砂纸摩擦,“你以为我忘得掉吗?!”
江兆兴脸色煞白,踉跄后退:“你是……马硕……”
“对,就是当年那个被你踩在脚下的‘穷人’。”马硕冷笑,“现在,我来讨债了。”
十五年前,临安区拆迁。
马硕一家拒绝签字,江兆兴带人强拆。
那晚,马硕的父亲被倒塌的房梁砸断腿,母亲跪地哀求,而江兆兴的皮鞋碾过马硕的脸,丢下一句:
“穷鬼,别挡财路。”
火焰吞噬了他们的家,也吞噬了马硕的尊严。
“对不起……”江兆兴声音发抖。
马硕一把揪住他的衣领:“对不起?我爸妈的命,你拿什么还?!”
江霑阳僵在原地,父亲扭曲的脸在眼前晃动。
这是……那个从小给他买限量球鞋的父亲?
那个在他发烧时守整夜的……父亲?
“你的钱,你的公司,你的豪宅……”马硕指着窗外江家的别墅,“全是人血馒头堆起来的!”
江兆兴瘫坐在地,西装裤沾上红酒渍,像干涸的血。
江霑阳突然冲上前,拽开马硕:“够了!”
马硕反手甩出一段录音。
“临安区那帮贱民,饿死几个正好腾地方。”
江兆兴的声音,清晰刺耳。
“江霑阳,”马硕盯着他,“你穿的每一件名牌,都是你爸从穷人骨头里榨出来的。”
少年松开手,校服袖口沾了父亲的眼泪。
恶心。
想吐。
他转身冲向洗手间,干呕到喉咙出血。
镜子里的人满脸是泪,我居然……
以这样的血为荣了十几年?
夏清妍站在二楼,手中握着未拨通的报警电话。
她看着丈夫像条狗般爬向马硕求饶,看着儿子崩溃的背影,最终关上了卧室的灯。
黑暗里,她摩挲着离婚协议上早已干涸的签名。
报应来了。
我们都逃不掉。
江霑阳砸碎了所有奖杯,包括那座“慈善企业家之子”的镀金奖座。
碎片割破手指,血滴在马硕留下的证据袋上。
他拨通吴扉月的电话:“……能陪我去趟警局吗?”
电话那头沉默片刻:“好。”
探视室的玻璃冰冷,江兆兴穿着囚服,面容憔悴,眼里的锐气早已被磨平。
他推过来一个信封,厚厚的,边缘有些发皱。
“拿着。”他的声音沙哑,“好好照顾自己。”
江霑阳盯着那沓钱,没动。
这些钱……
是干净的,还是沾着血的?
“爸。”他喉咙发紧,“你真的……贪了那么多吗?”
江兆兴低头,手铐在桌面上磕出轻响:“……嗯。”
江霑阳攥紧拳头,指甲陷进掌心。
那个在他发烧时背他去医院的男人。
那个在他比赛时站在场边喊“儿子加油”的男人。
怎么会是……这样的人?
“为什么?”他声音发抖。
江兆兴沉默了很久,才开口:“一开始……只是想让你过得好一点。”
“后来呢?”
“……后来,停不下来了。”
江霑阳突然想起小时候,父亲带他去游乐园,他指着棉花糖说“想要”,江兆兴直接买下了整个摊位。
那时的他,只觉得父亲无所不能。
现在才明白,那不过是用别人的血汗钱堆砌的“宠爱”。
江霑阳最终没拿那沓钱。
他站起身,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我会来看你。”
江兆兴抬头,眼里闪过一丝痛楚,但很快又归于平静。
“好。”
他目送儿子离开,直到背影消失在走廊尽头,才缓缓低下头,肩膀微微颤抖。
走出监狱,外面下着雨。
江霑阳站在雨中,任由雨水打湿衣服。
以后……该怎么办?
那些钱,那些关系,那些罪孽……
他真的能摆脱吗?
手机震动,是吴扉月发来的消息:
「我在门口等你。」
他抬头,看见她撑着一把黑伞,静静地站在马路对面。
吴扉月什么也没问,只是把伞往他那边偏了偏。
江霑阳看着她,突然开口:“……我没拿他的钱。”
吴扉月点点头:“嗯。”
“我可能……要打工了。”
“我陪你。”
雨声淅沥,江霑阳终于露出一丝苦笑:“……谢谢。”
再一次分科表交上去那天,江霑阳站在办公室门口,看着吴扉月在“理科”那一栏签下名字。
笔尖划破纸张的沙沙声,像一把钝刀割在他心上。
他低头,在自己的表格上重重写下“文科”,然后转身离开。
不再缠着你了,如你所愿。
吴扉月和法珐抱着课本穿过走廊,转角处,江霑阳迎面走来。
他校服敞着,耳机线垂在胸前,目光冷淡地扫过她,像看一个陌生人。
吴扉月皱眉,脚步微顿,但最终,她侧身绕过他,头也不回地走了。
江霑阳站在原地,指尖掐进掌心。
连一眼都不肯多给?也好。
深夜,江霑阳蜷缩在房间角落,手里攥着父亲从监狱寄来的信。
「阿霑,学好英语,将来离开这里。」
他忽然笑出声,笑声嘶哑得像哭。
原来父亲早就知道。
知道他会一无所有,知道他会众叛亲离。
心脏抽痛,他摸出手机,翻到吴扉月的聊天窗口,最后一条消息停留在半年前:
「明天带姜茶给你。」
他打了又删,最终发出一条:
「吴扉月,我选文科了。」
消息前出现红色感叹号。
被拉黑了。
真狠啊。
暴雨突至,吴扉月躲在便利店屋檐下,远远看见江霑阳冒雨跑过。
他没带伞,校服湿透贴在身上,却径直冲进雨里,像在惩罚自己。
她下意识摸向书包里的折叠伞,又硬生生停住。
已经……没关系了。
他的死活,与我无关。
文科班英语竞赛,江霑阳拿了第一。
颁奖时,老师感慨:“没想到你文科这么强。”
他盯着奖状上的烫金字体,想起父亲狱中的话,英语是翅膀,飞得越远越好。
飞?
可我的根早就烂在这里了。
“你和江霑阳怎么了?”法珐咬着吸管问。
吴扉月翻书的手一顿:“没怎么。”
“他最近抽烟很凶,上周还在操场跟人打架……”
书页被捏出褶皱,吴扉月冷笑:“关我什么事?”
法珐叹气,递给她一张纸条,是江霑阳的英语笔记,扉页写着:
「If I should meet thee after long years, how should I greet thee? With silence and tears.」
若我经年后再遇你,该如何致意?以沉默,以眼泪。
吴扉月揉碎纸条:“矫情。”
降温那天,江霑阳发烧了。
他昏沉沉趴在课桌上,听见有人放下一杯热饮。
抬头时,只看见教室后门一闪而过的马尾辫。
杯盖上贴着便签:
「难喝死了,别误会,买一送一的。」
字迹乱糟糟的,像极了某人恼羞成怒时的样子。
江霑阳把便签夹进《飞鸟集》,连同那句未说出口的。
吴扉月,我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