斑驳迷彩的越野车碾过坑洼的废土公路,车身剧烈地摇晃着,将内城璀璨冰冷的灯火远远甩在身后,驶向那片被黑暗和绝望笼罩的棚户区。
车内弥漫着尚未散尽的、属于野猪肉的淡淡腥气,混合着尘土和机油的味道。
江木坐在驾驶座上,双手紧握方向盘,指节却因为过度用力而有些发白。
他透过后视镜,目光如同探照灯般在狭窄的后排空间里扫射——叶屿沉默地靠在轮椅里(轮椅被固定在车后座旁),侧脸映着窗外流动的昏暗光影,看不出情绪。
而漓渝则抱着手臂,头微微歪向车窗,闭目养神,仿佛刚才那场价值百万的交易不过是去菜市场买了根萝卜。
这极致的反差像猫爪一样挠着江木的心。巨大的疑问在他喉咙里翻滚,几乎要冲口而出:老大!你到底傍上哪路神仙了?
但他仅存的理智死死按住了这个作死的念头。
最终,好奇心战胜了恐惧。
江木清了清嗓子,尽量让声音听起来像普通的闲聊,但尾音还是泄露了一丝紧绷:
“咳…叶老大,”他透过后视镜紧紧盯着叶屿,“你跟漓渝小姐…是什么关系啊?”
问完他就后悔了,恨不得咬掉自己的舌头。这问题太蠢了!太冒犯了!
叶屿的身体几不可察地僵了一下。他下意识地看向身旁的漓渝。
少女依旧闭着眼,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出一小片阴影,呼吸平稳,仿佛根本没听到。但他知道,她肯定听到了。
叶屿的喉结滚动了一下,耳根在昏暗的光线下悄悄泛红。
他能怎么说?救命恩人?房东?被养着的废人?还是…某种他自己也说不清道不明的、带着暖意和依赖的羁绊?哪一种都显得苍白又复杂。
“别问。”
他收回目光,声音低沉而短促,带着一丝不容置疑的警告,也带着点不易察觉的窘迫。这是他能给出的、最安全的答案。
江木被噎了一下,讪讪地“哦”了一声,心里的小猫爪挠得更凶了。
别问?这跟直接说“有猫腻”有什么区别?!他抓心挠肝,视线不由自主地飘向后视镜里那个闭目养神的少女。
也许是车厢里太过安静,也许是那二十万积分的冲击力太大,也许是叶屿那欲盖弥彰的态度给了他一种诡异的勇气…
他脑子一热,竟然鬼使神差地、小心翼翼地将问题抛向了正主:
“那…漓姐?”他的声音比刚才问叶屿时低了八度,带着十足的试探和恭敬,“您和我们叶老大…是…是什么关系啊?”
话音落下的瞬间,江木就恨不得给自己一耳光!他在干什么?!找死吗?!
就在这死寂般的尴尬和江木的冷汗即将浸透后背时——
后座一直闭目养神的漓渝,缓缓睁开了眼睛。
那双在昏暗中骤然睁开的眸子,清亮、锐利,仿佛能穿透人心。
她的视线不偏不倚地落在后视镜里江木那张瞬间煞白的脸上,嘴角似乎极其细微地向上勾了一下,带着一种洞悉一切的、近乎戏谑的意味。
然后,她开口了。声音不高,平静无波,却像一颗子弹精准地击中了江木最隐秘的脑补剧场:
“就是你想的那种关系。”
轰——!
江木的大脑瞬间一片空白!方向盘在他手下猛地一滑,越野车在坑洼的路面上危险地扭出一个S形!
他手忙脚乱地稳住车身,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几乎要撞碎肋骨!
就是你想的那种关系!就是你想的那种关系!
这句话如同魔咒般在他脑子里疯狂循环!他刚才想了什么?!包养?!金主?!大小姐和小狼狗?!
完了完了完了!他居然被正主当面点破了内心最龌龊(但此刻看来无比接近真相)的猜测!
漓渝小姐会不会下一秒就掏出匕首灭口?!
叶屿也被这突如其来的急转弯和漓渝石破天惊的回答惊得身体前倾,他猛地扭头看向漓渝,脸上写满了错愕、震惊,还有一丝…难以言喻的羞恼和绯红。
他想张口反驳,想说“不是你想的那样”,但对上漓渝那双平静中带着一丝玩味的眼睛,所有的话都卡在了喉咙里。
车厢里死一般的寂静。只剩下引擎的轰鸣和江木粗重如牛的喘息声。
漓渝看着后视镜里江木那副魂飞魄散、恨不得原地消失的模样,又瞥了一眼身边叶屿那涨红的脸和欲言又止的表情,似乎觉得很有趣。
她重新闭上眼,把头靠回冰冷的车窗,淡淡地丢下一句:
“开稳点。”
轻飘飘的三个字,却像赦免令一样让江木如蒙大赦!他猛踩油门(又赶紧松开),声音抖得不成样子:“是…是!漓姐!”
再也不敢往后视镜看一眼,更不敢再问半个字,只死死盯着前方黑暗的道路,仿佛那是唯一的生路。
叶屿僵在轮椅里,感觉脸颊烫得能煎鸡蛋。他瞪着重新闭目养神的漓渝,心里翻江倒海:她…她到底是什么意思?是懒得解释随口敷衍江木?还是…还是默认了某种…关系?
而漓渝的呼吸已经再次变得均匀绵长,仿佛刚才那句搅动了一池春水的话,真的只是随口一说。
只有嘴角那抹若有似无的、极淡极淡的弧度,泄露了她一丝恶作剧得逞般的愉悦。
越野车在愈发浓重的夜色里,摇摇晃晃地驶向那个破败却承载着新生的棚户小屋,车内弥漫着尴尬、震惊、羞恼,以及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微妙的暧昧气息。
越野车在木屋前熄火,卷起的尘土在昏黄的门灯光晕下缓缓沉降。
江木帮着把叶屿的轮椅搬下车,又忍不住偷瞄了一眼漓渝,眼神里还残留着车上的惊魂未定和浓浓敬畏。
他没敢多留,丢下一句“叶哥有事随时招呼”就赶紧开车溜了,生怕漓渝想起他那个“大胆”的问题。
推开吱呀作响的木门,屋内熟悉的霉味和草药味扑面而来,却奇异地带着一丝“家”的安稳感。
奔波一天,漓渝虽然没怎么剧烈运动(猎杀和搬肉对她而言不算什么),但废土的风沙和交易场的浊气还是让她觉得浑身黏腻。她习惯性地走向角落那个半人高的水桶,准备舀点水擦洗一下——这是她在废土世界能想到的最高规格的“清洁”。
然而,当她的目光落向水桶时,动作却顿住了。
那个原本早上几乎见底的旧水桶,此刻竟然装得满满当当!清澈的水面在昏暗的油灯光线下微微荡漾,映出她带着一丝讶异的脸庞。
桶壁外侧甚至还凝结着新鲜的水珠,显然是刚打回来不久。
她立刻想起了早上出门时,叶屿坐在轮椅上,隔着门帘和外面一个佝偻着背、嗓门洪亮的老头低声交谈的场景。
当时她正擦拭匕首没在意,只模糊听到几个词:“…三桶…优先权…再加半支营养液…”
叶屿操控着轮椅滑到她身边,看着那满桶的清水,脸上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完成了任务的轻松:“是老约翰。我请他帮忙去内城水站领的。”
他解释道,声音在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清晰,“给了点积分…还有半支营养液当辛苦费。他说今天水站放水快,排到他时还有配额。”
棚户区的水源是严格管制的,每天限量供应,去晚了就只能领到浑浊的泥水或者干脆空手而归。
像这样清澈、足量的水,需要天不亮就去排队,还得有关系或者额外付出代价才能优先领到。
老约翰是隔壁的拾荒老手,腿脚还算利索,但也得排上大半天。叶屿那“一点积分”和“半支营养液”,绝对是让老约翰心甘情愿、甚至争先恐后去排队的重酬。
漓渝没说话,只是伸出手指探进水里。指尖传来温热的触感!
这水,竟然不是冷的?
虽然算不上滚烫,但绝对是那种刚好适合擦洗、甚至能勉强称之为“温”的温度!这在深秋的夜晚,在冰冷的棚户区,简直是奢侈。
她转头看向叶屿。
青年被她看得有些不自在,耳根微红,别开视线,声音低了下去:“…回来路上让江木绕了点路,在‘火石’维修铺外面的蒸汽管道口停了一会儿…把水桶放旁边烘了烘。”
他顿了顿,补充道,“那里废热多,没人管。”
为了这几桶温水,他不仅花积分雇人排队,还动用了江木的关系,甚至利用了废土废弃工厂的“资源”…漓渝看着叶屿低垂的、在灯光下显得异常柔和的侧脸,看着他因为紧张而微微蜷起的手指,一种陌生的、细微的暖流悄然滑过心间。
“嗯。”她最终只应了一声,但声音里少了平日的冷硬。
她没再多说,直接拿起自己的破碗,从桶里舀出大半碗温水,又从空间里拿出那支没喝完的营养液,仰头灌下。
清凉略带怪味的液体滑入喉咙,却奇异地被那碗温水的暖意中和了。
喝完,她放下碗,径直走到床边,开始利落地脱掉沾满灰尘的外套和战术背心,露出里面同样灰扑扑但还算干净的里衣。
叶屿见状,连忙操控轮椅转过身,背对着她,耳根的红晕蔓延到了脖颈。
漓渝没理会他的回避。她拿起一块相对干净的粗布巾,浸入温水中,拧干。
温热湿润的布巾贴上皮肤的瞬间,她舒服得几乎要喟叹出声。
末世里,热水澡是遥不可及的梦想,能有一捧干净的水擦洗已是奢侈。而此刻这恰到好处的温水,仿佛洗去的不仅是尘土,还有白日里积累的、属于废土世界的冰冷戾气。
她没有浪费这难得的舒适,仔细擦拭着脸颊、脖颈、手臂…水声在寂静的屋子里哗啦作响。
叶屿背对着她,听着那清晰的水声,身体僵硬得像块石头,只有微微发红的耳尖暴露了他内心的波澜。
等到漓渝擦洗完毕,换上干净的里衣躺到床上,叶屿才敢慢慢转回轮椅。
他依旧没敢看她,只是沉默地操控轮椅靠近水桶,用剩下的温水,也简单地给自己擦了擦脸和手。
冰冷的水会刺激他脆弱的神经,而这温水的舒适,他也真切地体会到了。
熄了灯。狭小的木屋陷入黑暗,只有窗外清冷的月光透过塑料板屋顶,洒下朦胧的光斑。
漓渝躺在硬板床上,身体因为温水的擦拭而放松下来,暖意包裹着四肢百骸。身侧传来叶屿清浅而平稳的呼吸声,不再是昨夜那种痛苦的压抑。
她能感觉到,他离自己很近,手臂甚至无意识地贴着她的胳膊,传递着属于活人的温热。
黑暗中,她闭着眼,忽然低声说了一句:
“水…不错。”
没有主语,没有感谢,但叶屿听懂了。
黑暗中,叶屿能清晰地感觉到身边传来的、带着水汽的微凉体温。
他犹豫了一下,还是像昨晚一样,小心翼翼地伸出手臂,轻轻环住了她的腰。
这一次,漓渝没有睁眼,也没有推开他,只是身体几不可察地放松了些许,仿佛默许了这个带着依赖和取暖意味的姿势。
“明天…”叶屿的声音在黑暗中响起,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期待和沙哑,“去看城里的房子?”
那120万积分像一颗定心丸,让他第一次敢去规划一个“像样”的未来。
“嗯。”身旁传来一个模糊的鼻音,算是回应。
叶屿的嘴角在黑暗中悄悄扬起。他收紧了手臂,将脸埋在她带着水汽和淡淡松木香的发丝间,感受着这份劫后余生般的安宁与踏实。
“睡吧,”他轻声说,更像是在对自己说。
屋外,棚户区的夜晚依旧充斥着压抑的咳嗽和隐约的哭泣。
而狭小的木屋内,冰冷的清水洗去了尘埃,却洗不散两颗在废土中相互依偎取暖的心。
那价值百万的积分静静躺在腕表里,像一个沉默的承诺,指向一个即将被晨光照亮的新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