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照微拿着新鲜出炉、还带着油墨味的人身安全保护令,站在派出所门口。
初夏的阳光落在她身上,暖洋洋的,也沉甸甸的。
那是一种卸下千斤重担后,灵魂都轻了几两的释然,更是一种“未来尽在掌握”的踏实感。
她脚步轻快地回到学校,想把这份胜利分享给林栖野。
推开图书馆角落那扇熟悉的门,却没看到那个伏案疾书的身影。
他的位置上空空如也,摊开的物理竞赛真题集上,笔还压在一道没做完的题目上。
人呢?
叶照微心里咯噔一下。
今天是全国物理竞赛决赛出成绩的日子。
以林栖野的水平,保底是个金牌,冲击国家队名额才是他的目标。
这个时间点,他应该在机房查成绩,或者被教练叫去谈话才对。
一种莫名的不安感悄然爬上心头。她拿出手机,给林栖野发了条微信:【你在哪?】
没有秒回。
这很不“林栖野”。他回她消息的速度,向来比解物理题还快。
叶照微蹙着眉,又拨通了他的电话。听筒里传来单调的“嘟……嘟……”声,响了七八下,才被接起。
“喂?” 林栖野的声音传来,低沉沙哑,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疲惫和空洞?
背景音很安静,不像在喧嚣的机房或办公室。
“你在哪?” 叶照微的心揪紧了。
“……器材室后面。” 他报了个地点,声音闷闷的,听不出情绪,“有点……事。”
“等我。” 叶照微没多问,挂了电话,抓起书包就往外跑。
器材室在教学楼最偏僻的角落,后面是一条堆放着废弃体育用品、平时几乎没人来的窄巷。
夕阳的余晖被高墙挡住大半,巷子里光线昏暗,弥漫着一股灰尘和旧橡胶混合的沉闷气味。
叶照微放轻脚步走进去,一眼就看到了坐在一堆废弃体操垫上的人影。
林栖野背靠着冰冷的红砖墙,一条腿曲起,胳膊随意地搭在膝盖上。
他微微垂着头,额前细碎的短发遮住了眉眼,只露出紧绷的下颌线。
夕阳吝啬地在他脚边投下一小片黯淡的光晕,将他整个人笼罩在一种难以言喻的低沉气压里。
脚边,散落着几张被揉成一团、又似乎被展开过的纸。
叶照微的心猛地一沉。
她从未见过这样的林栖野。
不是图书馆里专注解题的沉稳,不是面对秦璐时的冰冷锋利,也不是被她气到时强装镇定的无奈。
这是一种被抽走了所有精气神的颓然,像一座沉默的、即将崩塌的山。
她慢慢走过去,在他面前蹲下。
视线扫过他脚边那几张皱巴巴的纸——是全国物理竞赛决赛的成绩通知单。
鲜红的印章,冰冷的表格,还有那个刺眼的、用加粗字体打印的名次:第7名。
叶照微的瞳孔微微收缩。
第7名?
这成绩,对绝大多数人来说已是高山仰止,足以保送顶尖学府。
可对于目标是国家队、目标是那座最高领奖台的林栖野来说,这无异于一场滑铁卢!
是失之交臂,是功败垂成。
她瞬间明白了来由。
这个永远冷静、永远强大、仿佛无所不能的少年,第一次尝到了“全力以赴却未能如愿”的巨大挫折。
而且是在他付出最多心血、寄托了最高期望的领域。
叶照微没有立刻说话,也没有去捡那张刺眼的成绩单。
她只是安静地蹲在他面前,像一株无声的小草。
巷子里安静得只剩下远处操场隐约传来的喧闹声,以及两人细微的呼吸。
过了许久,林栖野才像是雕塑活了过来。他极其缓慢地抬起头。
叶照微终于看清了他的脸。额角有汗渍干涸的痕迹,眼下带着明显的青黑,嘴唇紧抿着,绷成一条冷硬的直线。
最让她心头一刺的,是他那双眼睛。
那双总是深邃沉静、倒映着物理公式和星辰大海的眼睛,此刻像是蒙上了一层厚厚的灰霾,失去了所有光彩,只剩下沉重的疲惫和一种近乎麻木的茫然。
他看着她,扯了扯嘴角,似乎想挤出一个无所谓的笑,却比哭还难看。声音干涩得像砂纸摩擦:
“看到了?” 他下巴朝地上的成绩单点了点,“第七。差一点。”
他的语气很平静,平静得令人心慌。
像是在陈述一个与己无关的事实。
叶照微的心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了一下,又酸又疼。
她看着他强装的平静,看着他眼中深藏的挫败和自我怀疑,仿佛看到了那个在便利店角落里,被原生家庭阴影压得喘不过气、只能无声哭泣的自己。
原来,光也会有黯淡的时候。
原来,强大如他,也会被失败击垮。
她没有说“没关系”,也没有说“下次再来”。
那些轻飘飘的安慰,在此刻显得如此苍白无力。
她只是伸出手,不是去碰他,而是轻轻捡起地上那几张被揉皱的成绩单,动作很慢,很轻,像是怕惊扰了什么。
然后,在林栖野有些愕然的目光中,她极其仔细地、一点点地将那几张纸抚平,叠好。
她没有看上面的内容,只是把它们小心地放进自己书包的夹层里,仿佛在收藏一件易碎的物品。
做完这一切,她才重新抬起头,看向林栖野的眼睛。她的目光平静,清澈,带着一种无声的理解和包容。
“饿不饿?” 她问,声音很轻,像在问一个再平常不过的问题。
林栖野愣了一下,似乎没反应过来。
他预想过很多种她的反应——安慰,鼓励,或者陪着他一起沉默。
唯独没想到是这句最平常的“饿不饿”。
他看着叶照微平静的脸,看着她眼中没有丝毫失望或怜悯、只有纯粹的关切和陪伴的光芒,心头那堵冰冷的、名为挫败的墙,似乎被撬开了一道细微的缝隙。
一股难以言喻的酸涩猛地涌上鼻腔。
他狼狈地别开脸,喉咙滚动了一下,半晌,才哑着嗓子挤出一个字:
“……饿。”
“嗯。” 叶照微应了一声,站起身,朝他伸出手,“走吧,去吃饭。”
她的手悬在半空,白皙,干净,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坚定和温柔。
林栖野看着那只手,又看看她平静等待的脸。
夕阳的最后一点余晖落在她身上,给她周身镀上了一层毛茸茸的金边。
这一刻,她不再是那个需要他守护的、在尘埃里发光的影子,而像是一座沉默而坚韧的灯塔,散发着稳定而温暖的光芒,穿透了他心头的灰霾。
他深吸一口气,像是卸下了千斤重担,又像是汲取了某种力量。
他伸出手,握住了那只伸向他的、带着细小伤痕却无比有力的手。
她的手微凉,却稳稳地将他从冰冷的废墟中拉起。
没有多余的言语。
叶照微牵着他,走出昏暗的窄巷。
她的脚步不快,却很稳。
林栖野沉默地跟在她身侧半步,像一只受伤后收敛了所有锋芒的猛兽,任由她牵引着方向。
他们没有去食堂,也没有去校门口的小店。
叶照微带着他,七拐八绕,来到了学校后门那条烟火气十足、挤满了各种小吃摊的“堕落街”。
空气里弥漫着孜然辣椒面、炸串油香和糖炒栗子的混合气味,喧嚣而嘈杂。
叶照微拉着他,熟门熟路地挤到一个支着红棚子、冒着腾腾热气的馄饨摊前。
“老板,两碗小馄饨,一碗多放香菜和虾皮,一碗不要香菜。”
她熟稔地报出林栖野的口味,然后拉着他坐到油腻腻的小马扎上。
林栖野沉默地坐下,看着眼前简陋的环境和周围喧闹的学生,有些恍惚。
他习惯了图书馆的安静,习惯了食堂的秩序,很少来这种地方。
叶照微没看他,只是拿起桌上油腻腻的醋瓶和辣椒罐,用纸巾仔细擦了擦瓶口和罐口,然后才把醋瓶推到林栖野面前,辣椒罐留给自己。
动作自然得像做了千百遍。
很快,两碗热气腾腾、飘着油花和紫菜的小馄饨端了上来。
叶照微拿起勺子,舀起一个吹了吹,递到林栖野嘴边:“尝尝?这家的汤底很鲜。”
林栖野看着递到嘴边的馄饨,又看看叶照微专注的眼神。
那眼神里没有刻意的安慰,只有一种“吃饭最大”的认真。
他迟疑了一下,还是张开了嘴。
温热的、鲜香的汤汁混合着软滑的馄饨皮和Q弹的肉馅滑入喉咙,带着一种熨帖肠胃的暖意。
叶照微自己也舀了一个,小口吃着,一边吃一边说,语气平常得像在聊天气:
“刘阿姨说,叶大强被警告后,这几天都没敢在附近晃悠了。”
“周老师帮忙联系的法援律师效率很高,保护令申请得很顺利。”
“对了,夏初桐今天数学小测居然及格了,激动得差点把陈屿白的篮球砸了……”
她絮絮叨叨地说着这些琐碎的小事,声音不高,却清晰地盖过了周围的喧嚣,像涓涓细流,一点点冲刷着林栖野心头的阴霾。
林栖野沉默地听着,一口一口吃着碗里的馄饨。
热汤下肚,驱散了四肢百骸的寒意,也似乎融化了他心里那点冰冷的麻木。
他依旧没说话,但紧绷的下颌线却渐渐放松下来,眼中沉重的灰霾也似乎被这烟火气和身边人的絮叨驱散了些许。
叶照微说累了,也安静下来,只是低头吃着馄饨。
两人之间只剩下碗勺碰撞的轻微声响和周围嘈杂的背景音。
许久,林栖野放下勺子,碗里已经空了。
他抬起头,看向对面安静喝汤的叶照微。
昏黄的白炽灯光下,她的侧脸线条柔和,鼻尖被热气熏得微微发红,眼神专注地看着碗里的汤。
一种巨大的、难以言喻的暖流和依赖感,毫无征兆地席卷了林栖野。
紧绷了许久的神经骤然松弛,随之而来的是一种排山倒海般的疲惫和委屈。
是的,委屈。
像一直强撑着不哭的孩子,终于看到了可以依靠的人。
他伸出手,越过小小的折叠桌,不是去握她的手,而是轻轻抓住了她放在桌边的手腕。
力道不大,却带着一种孩子般的依恋和脆弱。
叶照微的动作顿住了,抬起头看他。
林栖野看着她清澈的眼睛,喉结艰难地滚动了一下,声音沙哑得厉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终于卸下了所有强装的平静和骄傲:
“照微,我……我搞砸了……”
简简单单几个字,却仿佛耗尽了他所有的力气。
他低下头,额前的碎发垂落,遮住了他此刻的表情,只有抓着叶照微手腕的手指,微微收紧,泄露了他内心的脆弱和不甘。
叶照微的心像是被最柔软的羽毛狠狠刺了一下。
她没有抽回手,也没有说任何安慰的话。她只是反手,用自己的手,轻轻覆盖在他冰凉的手背上。掌心温暖而坚定。
然后,她微微倾身,另一只手绕过油腻的小桌板,极其轻柔地、带着无限包容地,落在了他微微颤抖的脊背上。
一下,一下,像安抚受惊的小兽,笨拙却又无比真诚地拍抚着。
就像很久以前,在那个冰冷店角落,在那个她彻底崩溃的夜晚,他曾经对她做过的那样。
“嗯。” 她轻轻地应了一声,声音温柔得像晚风,“知道了。”
“累了就歇歇。”
“你的未来,有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