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冥崖顶的日子,在百日倒计时的催逼下,如同绷紧的弓弦。寒风依旧凛冽,却吹不散崖顶弥漫的肃杀与紧迫。
张诚的动作比温以澜预想的更快。
仅仅七日后,第一批经由“麟眼堂”初具雏形的网络传递而来的情报,便如同归巢的雨燕,落到了沈知微手中。不是成册的文书,而是几张用特殊药水处理过的薄绢,上面密密麻麻写满了蝇头小字,内容驳杂:有豫州府衙关于运河漕船异常调度的模糊记录;有京城某家专供东宫内务的瓷器坊近期损耗异常的闲谈;甚至还有几份残缺的、关于太子近侍大太监冯保的远房亲戚在京城放印子钱的传闻……
信息零碎、杂乱,甚至真假难辨。这正是底层情报网的初始状态。
然而,沈知微的“麟心堂”,便是在这信息的泥沼中开始运转。
那间被临时征用为“麟心堂”的小屋角落,沈知微坐在铺着厚厚干草的简易床榻上,面前摊开着几张薄绢。她的脸色依旧带着病后的苍白,但眼神却异常专注明亮,仿佛燃烧着无声的火焰。一支炭笔,几张粗糙的草纸,便是她的工具。她时而凝神细看,时而提笔疾书,将看似无关的碎片信息进行勾连、归类、打上问号。她的动作不快,却带着一种奇异的韵律感,仿佛在编织一张无形的大网。
温以澜并未打扰她。她盘膝坐在小屋另一侧,双目微阖,看似在调息恢复伤势,实则内息流转,一遍遍冲刷着左臂和左腿的伤处。谢青梧的药膏和金针确有奇效,崩裂的伤口已开始结痂,内腑的隐痛也大为缓解。但更重要的,是她需要将状态调整到巅峰,迎接即将到来的东宫之行。
窗外传来一阵沉重的脚步声,打破了小屋的宁静。一个高大魁梧、如同铁塔般的身影,在张诚的引领下,出现在门口。那人穿着一身洗得发白的粗布劲装,脸上带着风霜刻下的深刻痕迹,一道狰狞的刀疤从左眉骨斜划至下颌,为其粗犷的面容平添了几分凶悍。他眼神锐利如鹰,带着一股久经沙场的煞气,甫一进门,目光便如同实质般扫过屋内的温以澜和沈知微,最后落在温以澜身上,带着毫不掩饰的审视与一丝桀骜。
“主上,屠七带到。”张诚恭敬禀报。
温以澜缓缓睁开眼,目光平静地迎上屠七那双充满侵略性的眼睛。没有言语,一股无形的、如同山岳般的威压却瞬间弥漫开来,那是五年地狱磨砺和无数血腥淬炼出的气势,冰冷而沉重。
屠七脸上的桀骜之色微微一滞,眼中闪过一丝惊异。他原以为需要麟爪堂堂主之位的,不过是个有些背景的富家子或江湖新秀,却没想到竟是这样一个年轻却气息如渊似海、眼神冷得像冰的女子!那股压力,让他这个刀头舔血多年的老兵都感到心悸。
他收起轻视,抱拳躬身,声音洪亮如钟:“屠七,见过主上!”
“屠队正。”温以澜的声音平淡无波,“张诚应已告知你麟爪堂的职责。我要的是一把锋利、听话、能捅进敌人心脏的刀。你,和你能带来的人,可是这把刀?”
没有寒暄,没有试探,直指核心。
屠七咧嘴一笑,露出森白的牙齿,更显凶悍:“刀够不够快,主上试试便知!黑石寨十三名兄弟,皆是北疆退下来的好手,能开硬弓,擅隐匿,懂合击,不惧死!只要主上给的价码公道,刀锋所指,绝无二话!”他话语粗豪,却透着一股军伍特有的干脆和血腥气。
“很好。”温以澜站起身,走到屠七面前。她的身高只到屠七胸口,但气势却丝毫不弱。“价码,麟心堂会按功核算。忠诚,由我亲自检验。背叛者,死。”最后一个字,带着刺骨的寒意。
屠七心中一凛,再次抱拳:“诺!”
“张诚,”温以澜转向张诚,“将麟眼堂近期收集的,关于豫州城南‘黑虎帮’的所有情报,交给屠七。”
“黑虎帮?”屠七眼中凶光一闪。那是盘踞在豫州城南码头一带的恶霸势力,欺行霸市,与官府勾结,名声极差。
“试刀。”温以澜冷冷吐出两个字,“三日之内,我要黑虎帮帮主刘黑虎的人头,连同他勾结漕运司小吏、私贩违禁铁器的证据,一并摆在我面前。做得干净些。”
这是投名状!也是麟爪堂的初战!用豫州城一个不大不小的地头蛇,来检验这支新收编的力量是否够快、够狠、够干净!
“属下领命!”屠七没有任何犹豫,眼中反而燃起嗜血的光芒。杀人越货,正是他们的老本行!“三日之后,主上静候佳音!”说罢,他朝温以澜和张诚一抱拳,转身大步离去,脚步声沉重而充满力量。
张诚也领命去取情报。
小屋再次安静下来。温以澜的目光落在依旧沉浸在信息分析中的沈知微身上。屠七的到来与离去,似乎并未对她造成丝毫影响。
“有眉目了?”温以澜走到沈知微身边。
沈知微没有抬头,纤细的指尖点在一张薄绢的某处:“主上请看此处。麟眼堂从京城‘醉仙楼’一个伙计处探得,太子近侍大太监冯保的干儿子冯喜,上月曾在醉仙楼宴客,席间醉酒后曾炫耀其父冯保深得太子信任,掌管着东宫好几处要紧库房的钥匙,连太子寝殿暖阁下新辟的那间‘冬暖阁’的备用钥匙,也由他收着……”
“冬暖阁?”温以澜眼神一凝,“太子寝殿深处?”
“正是。”沈知微终于抬起头,眼中闪烁着智慧的光芒,“结合另一份残缺情报提到,去年初春,太子嫌寝殿深处地气阴寒,曾密诏工部营造司的几名大匠入宫,在寝殿暖阁下方秘密开凿了一处密室,以‘冬暖阁’为名,存放其最珍爱的奇珍异宝和……一些不欲人知的私密之物。工程隐秘,参与工匠事后都被远远打发去了皇陵修缮。”
她拿起炭笔,在草纸上迅速勾勒出一个简略的东宫寝殿轮廓,在暖阁下方标注了一个醒目的点。
“冬暖阁……冯保……冯喜……”温以澜低声念着这几个名字,眼神越来越亮。沈知微的分析,将零碎的信息碎片瞬间拼接成了一条清晰的链条!太子私库的核心之一,很可能就在这“冬暖阁”!而钥匙,就在冯保的干儿子冯喜手中!冯喜,就是那个可能的“隙”!
“冯喜此人如何?”温以澜追问。
沈知微翻动薄绢:“此人好赌成性,尤其嗜好京城‘千金坊’的骰子戏。仗着冯保权势,在外放印子钱,欺男霸女,名声极差。但冯保对其管束甚严,尤其他上月醉酒泄密后,据说被冯保重责,禁足在东宫当值,已有月余未曾出宫。”
好赌!被禁足!温以澜心中瞬间有了计较。好赌,就是最大的弱点!被禁足,反而说明他知道自己闯了祸,心理防线正是最脆弱的时候!
“麟眼堂需要立刻摸清冯喜在东宫的具体职司、活动范围、以及与哪些人交好!还有,他好赌的细节,常去赌坊的路线,最好有相熟的赌友名单!”温以澜语速极快,“另外,千金坊的背景,背后是谁?”
“千金坊背后,疑似与二皇子府上的某个管事有些不清不楚的勾连。”沈知微又翻出一张薄绢,“麟眼堂刚送来的,尚未核实。”
二皇子?温以澜心中冷笑。东宫与二皇子明争暗斗,已是朝野皆知。这或许……又是一个可以利用的“隙”!
“好!很好!”温以澜看着沈知微面前那几张被勾画得密密麻麻的草纸,心中涌起一股难以言喻的激荡。沈知微的价值,在这短短几日的分析中,展现得淋漓尽致!她不仅找到了目标(冬暖阁),锁定了关键人物(冯喜),更精准地指出了突破方向(好赌的弱点)和可利用的外部因素(二皇子)!
“主上,”沈知微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但眼神依旧清亮,“这只是第一步。冯喜被禁足宫中,要接近他,难如登天。东宫戒备森严,如何潜入?如何找到冯喜?如何撬开他的嘴?如何取钥匙?如何进入冬暖阁?如何找到凤血菩提?如何脱身?每一步,皆是鬼门关。”
她一连串的问题,如同冰冷的泉水,浇在温以澜刚刚升起的兴奋之上,让她瞬间冷静下来。是啊,找到方向只是开始,真正的龙潭虎穴,还在后面。
“无妨。”温以澜的目光重新变得冰冷而坚定,如同淬火的玄铁,“有了方向,剩下的,便是斩开荆棘的路!潜入、寻人、取物……这些,是我的事。”她看向沈知微,“你只需继续抽丝剥茧,为我找到更多关于东宫、关于冯喜、关于冬暖阁的‘隙’!越细越好!”
沈知微迎着她决绝的目光,轻轻点了点头,重新低下头,埋首于那堆情报薄绢之中。炭笔在草纸上划过的沙沙声,再次成为小屋的主旋律。
窗外,寒风呼啸。崖顶的孤寂被一种无声的忙碌所取代。麟眼堂的情报如同涓涓细流,正从四面八方汇聚而来;麟爪堂的屠刀,已在豫州城悄然扬起;麟心堂的智慧之刃,正一点一点,试图劈开那森严宫墙的第一道缝隙。
而温以澜,立于小屋中央,感受着体内逐渐奔腾的力量和窗外呼啸的山风。她知道,试炼的序幕已经拉开。屠七的刀够不够快,将决定麟爪堂的锋芒;沈知微的智慧够不够深,将决定东宫之行的成败;而她自己的剑,能否斩开那重重壁垒,将决定她们所有人的生死存亡!
百日倒计时,冰冷地流淌着。每一步,都踏在刀锋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