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05.

第七天的下午，窗外的天空是铅灰色的，沉甸甸地压在城市的天际线上。

　　雨，终于落了下来。起初是细密的雨丝，很快就连成了线，织成一张灰蒙蒙的、无边无际的网，笼罩着整个世界。冰冷的雨点急促地敲打着书房的玻璃窗，发出沉闷而单调的声响。水珠在冰冷的玻璃上不断凝结、汇聚，蜿蜒着向下流淌，像一道道无声滑落的、透明的泪痕。

　　林宇就是在这片压抑的雨声中敲响了陆铭岸书房的门。笃笃两声，带着一种小心翼翼的克制。他推门进来，身上还带着室外湿冷的潮气和淡淡的消毒水味。他的脸色比窗外的天色好不了多少，眉头微蹙，眼神里带着职业性的凝重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

　　他没有寒暄，径直走到书桌前，从随身的公文包里抽出一个薄薄的牛皮纸文件袋。那文件袋看起来很普通，却莫名地带着一种不祥的冰冷气息。他沉默地将文件袋推到陆铭岸面前，动作很轻，却像在平静的湖面投下了一块巨石。

　　“看看吧。”林宇的声音压得很低，像是怕惊扰了这屋里的寂静，或者更准确地说，是怕惊扰了隔壁房间里那个可能正与幻象对话的人。

　　陆铭岸伸出手，指尖触碰到文件袋冰凉的表面，竟不由自主地瑟缩了一下。他深吸一口气，才将它打开。里面只有几页纸。纸张很薄，是那种标准的医疗报告用纸，白得刺眼。可当陆铭岸的手指捏住它时，却觉得它沉得几乎拿不住，仿佛承载着整个崩塌世界的重量。

　　陆铭岸的目光艰难地落在那些打印出来的铅字上。专业的术语、冰冷的数值、复杂的图表……它们像密密麻麻的蚂蚁，啃噬着他的视线。直到那行加粗的、结论性的文字像烧红的烙铁一样烫进他的眼底：

　　【诊断意见：精神分裂症(F20.9)，伴有严重的现实解体(Derealization)及人格解体(Depersonalization)症状。】

　　F20.9。一串简单的编码，此刻却像最恶毒的诅咒，清晰地烙印在纸张上，也烙印在陆铭岸摇摇欲坠的心上。

　　林宇的声音在雨声中响起，低沉而清晰，每一个字都像冰锥凿在冰面上：

　　“情况比我们之前预想的更复杂。他不仅构建了‘沈修竹’这个幻象，更把……所有无法承受的痛苦记忆、被扭曲的认知、以及那些让他感到极度不安和恐惧的现实感受……都剥离出来，一股脑儿地投射到了‘沈修竹’身上。某种程度上，‘沈修竹’成了他精神世界的一个‘替罪羊’，一个承载所有负面投射的容器。而他自己，则躲进了那个由‘沈修竹’提供的、安全的、完美的情感幻境里。”

　　林宇的话音刚落，一个无比清晰、又无比荒诞的画面猛地撞进陆铭岸的脑海——就在昨晚，厨房里。谢忱站在炉灶前，侧着头，对着旁边空无一人的地方，用一种带着亲昵和理所当然的语气说：“修竹，把盐递给我。”他的目光甚至期待地落在虚空中的某个点上，仿佛那里真的站着一个随时会为他效劳的完美情人。而当时，厨房里明明只有他一个人！灯光惨白地照着他专注的侧脸和那片空荡，那场景诡异得令人心头发毛，又凄凉得让人想哭。

　　“能治好吗？”

　　陆铭岸的声音干涩得如同砂纸摩擦过生锈的铁皮，沙哑得连他自己都感到陌生。这三个字，几乎耗尽了他全身的力气才从喉咙深处挤出来。他抬起头，视线却无法聚焦，只能茫然地落在林宇的脸上，像一个溺水者徒劳地望向最后一根浮木。

　　林宇沉默了。

　　书房里只剩下窗外越来越大的雨声，哗啦啦地冲刷着玻璃，也冲刷着陆铭岸仅存的希望。时间仿佛被这雨声无限拉长，每一秒都像一个世纪般难熬。林宇垂着眼，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桌沿，像是在斟酌着最不残忍的表达方式。那短暂的沉默，本身就构成了最沉重的回答。

　　终于，林宇抬起头，目光复杂地看向陆铭岸。那眼神里有职业性的冷静，有对病情的忧虑，有对现实的无奈，更有一丝……深切的悲悯。

　　“需要时间。”林宇缓缓开口，声音沉重，“很长的时间，铭岸。精神分裂症的治疗本身就是一场艰难而漫长的战役，更何况他还有严重的现实解体症状，自我认知和现实检验能力都受到了极大的损害。药物可以帮助控制症状，稳定情绪，减少幻象出现的频率和强度，但……”

　　他顿了顿，似乎在寻找更合适的措辞，最终还是选择了坦诚：“但无法根除他构建的这个防御体系的核心。他需要长期、系统、专业的心理治疗，去帮助他重新建立与现实的连接，去理解、接纳那些被他剥离的痛苦，去……区分‘沈修竹’和现实中的情感来源。这个过程，会非常痛苦，对他，对你，都是极大的煎熬。而且……”

　　林宇的视线落在陆铭岸紧握着诊断书、指节泛白的手上，语气更加低沉：“而且，他目前对你……对‘陆铭岸’这个身份的排斥，是治疗中一个巨大的障碍。他的幻象世界越安全、越美好，他就越抗拒回到这个被他视为痛苦源头的现实世界，抗拒面对现实中的你。”

　　“需要时间。”

　　林宇又重复了一遍这四个字，像一句无力的咒语，又像一句沉重的判决。

　　窗外的雨更大了。密集的雨点疯狂地敲打着玻璃，发出沉闷而绝望的鼓点。那些蜿蜒的水痕交织在一起，模糊了窗外的世界，也模糊了陆铭岸的视线。他手中的诊断书仿佛有千斤重，冰冷地汲取着他掌心的温度。F20.9那串编码在他眼前不断放大、扭曲，最终化成一个巨大的、狰狞的漩涡，将他连同窗外无尽的雨幕，一起吞噬进去。

　　时间？

　　陆铭岸不知道，他们还有多少时间？在谢忱彻底沉溺于那个有“沈修竹”的幻境之前？在他把“陆铭岸”完全钉死在痛苦的十字架上之前？在他……彻底忘记他们真实的过往之前？

　　冰冷的绝望，如同窗外的雨水，无声无息地漫过陆铭岸的脚踝，淹没他的胸口，最终灌满了他的整个灵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