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
砰啷——!”
一声刺耳又沉闷的碎裂声,如同惊雷般撕破了死寂的夜,狠狠砸在陆铭岸的神经上!是从客厅传来的!
心脏瞬间被恐慌攫紧!陆铭岸几乎是撞开了书房的门,踉跄着冲出去!
客厅没有开灯,只有窗外透进来的、惨淡的月光勉强勾勒出轮廓。一地狼藉。晶莹的玻璃碎片在月光下闪着冷冽的寒光,像撒了一地破碎的星辰。水迹混合着暗红色的液体,在木地板上蜿蜒出令人心颤的纹路。
谢忱跪在那片狼藉中央,像一尊被狂风暴雨摧折后倒下的神像碎片。他垂着头,湿漉漉的黑发黏在苍白的额角,肩膀剧烈地颤抖着。左手无力地垂在身侧,右手手腕上,一道新鲜的、狰狞的伤口正汩汩地往外冒着鲜血!鲜红的血珠顺着他苍白得近乎透明的手腕滑落,沉重地、一滴一滴砸在冰冷的地板上,混入那摊水迹和碎玻璃中,晕开一片刺目的暗红。而他,仿佛感觉不到疼痛,只是任由那生命之液流淌。
“假的……”他喃喃自语,声音破碎得如同地上的玻璃,带着浓重的哭腔,泪水大颗大颗地滚落,混着鲜红的血滴砸在地板,“都是假的……连修竹……都是假的……”他猛地抬起头,眼神涣散空洞,仿佛穿透了墙壁,望向一个虚无的深渊,“他根本……不存在……他不要我了……”
那个曾经在T台上光芒四射、在设计中挥斥方遒、骄傲得如同孔雀般的谢忱,此刻脆弱得像一个被彻底撕碎、又被随意丢弃在泥泞中的纸偶。他蜷缩着,身体筛糠般颤抖,一遍又一遍地重复着那锥心蚀骨的低语,像一首绝望的安魂曲:“根本没人爱我……从来就没有……”
巨大的心痛让陆铭岸瞬间窒息!他甚至感觉不到双腿的移动,人已经重重地跪了下去!坚硬的碎玻璃瞬间刺破薄薄的睡裤,深深扎进膝盖,尖锐的刺痛传来,却远不及心口万分之一!陆铭岸伸出双臂,用尽全身力气,狠狠地将那个颤抖、冰冷、流血的身体紧紧箍进怀里!仿佛要将他揉碎,再融入自己的骨血!
“呃……”怀中的身体爆发出本能的抗拒,挣扎却虚弱得像一只翅膀折断、濒死的鸟。谢忱的指甲无意识地、深深地抓进陆铭岸颈后的皮肤,带来一阵火辣辣的刺痛,留下几道蜿蜒的血痕。“放开!放开我!你……你明明……”他喘息着,声音里充满了被背叛的痛楚和深入骨髓的指控,“明明也抛弃过我!和……和他们一样!滚开!”
“对不起……”陆铭岸的喉咙像是被滚烫的砂石堵死,声音嘶哑哽咽得不成样子,只能反复地、徒劳地重复着这苍白无力的三个字,每一个字都浸满了这漫长岁月里积攒的所有悔恨和绝望,“对不起……阿忱……对不起……”
陆铭岸抱得太紧太紧,隔着薄薄的衣料,能清晰地感受到谢忱胸前那嶙峋的、根根凸起的肋骨,随着他剧烈的、断断续续的抽泣而剧烈起伏,脆弱得像一只在寒风中徒劳扇动残破翅膀的蝴蝶,每一次起伏都像在撞击陆铭岸的灵魂。
“你骗人……”谢忱突然张开嘴,狠狠地、带着无尽的委屈和愤怒,一口咬住了陆铭岸的肩膀!牙齿深深嵌入皮肉,带来一阵尖锐的剧痛!温热的血液瞬间渗了出来,浓重的血腥味在口腔和空气中弥漫开来。他呜咽着,含糊不清地发泄着积压的怨恨:“你说过……会永远……永远……”后面的话语被剧烈的哽咽吞没。
血腥味刺激着感官,肩膀的剧痛却奇异地给陆铭岸带来一丝清明。他颤抖的手,轻轻地、一下下抚摸着谢忱瘦得几乎硌手的、凸起的脊椎骨节。这个动作,猛地将陆铭岸的记忆拉回到那个阳光灿烂的午后——
婚礼现场,草坪上铺满洁白的玫瑰花瓣。谢忱穿着剪裁完美的白色西装,像从童话里走出来的王子。阳光落在他身上,镀上一层金色的光晕。他回过头,对陆铭岸粲然一笑,眼底盛满了全世界的星光和毫不掩饰的信任,声音清亮而坚定:“陆铭岸,你听着,你要对我好一辈子,少一天、少一秒都不行!”
那誓言犹在耳边,那笑容仿佛昨日。
而现在,谢忱像一只破碎的玩偶,在陆铭岸怀里崩溃、流血、哭泣、撕咬……所有的痛苦,所有的绝望,都源于陆铭岸亲手打碎的那个关于“一辈子”的、水晶般的誓言。
悔恨如同岩浆灼烧着陆铭岸的五脏六腑。他低下头,滚烫的唇印在谢忱汗湿冰冷的鬓角,声音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嘶哑和决绝,像在对谢忱发誓,更像是在对命运宣战:
“重来……阿忱,我们重来……”每一个字都像从心尖上剜下来,“这一次,我绝不松手!死也不放!”
窗外,酝酿已久的暴雨终于倾盆而下。豆大的雨点疯狂地砸在玻璃窗上,发出震耳欲聋的轰鸣,瞬间吞没了屋内所有的呜咽、挣扎和绝望的嘶喊。世界仿佛只剩下这狂暴的雨声,和在这片狼藉中紧紧相拥、彼此伤害又彼此汲取微薄温暖的两个人。
时间在雨声中模糊流逝。不知过了多久,也许是几分钟,也许是一个世纪。谢忱那剧烈的颤抖和撕咬的力道,终于一点点、极其缓慢地平息下来。只剩下细微的、压抑的抽噎。
就在陆铭岸以为他会彻底沉入疲惫的昏睡时,一个极轻极轻、带着点委屈和依赖的声音,如同羽毛般拂过陆铭岸的耳畔:
“疼……”
陆铭岸一怔,这才惊觉自己的双手!因为过度用力,十指的指甲早已深深地、无意识地陷进了谢忱单薄后背的皮肉里!在谢忱瘦削的肩胛骨附近,留下了十个清晰的、深陷的月牙形血印!
恐慌瞬间攫住了陆铭岸!他像被烫到一样,猛地松开禁锢的力道,手臂僵硬地想要收回。
然而——
就在陆铭岸松手的刹那!
怀中那具一直抗拒的身体,却出乎意料地、主动地向前靠了过来!带着一种孤注一掷的、寻求港湾的脆弱,将额头轻轻地、沉沉地抵在了陆铭岸的心口!温热的泪水透过衬衫布料,迅速洇开一片滚烫的湿意。谢忱蜷缩着,像一只在暴风雪中跋涉了太久、终于精疲力竭找到家门、只想把冻僵的身体依偎在唯一热源旁的流浪小猫,带着一种全然交付的、令人心碎的依赖。
窗外的暴雨不知何时停了。
厚重的乌云散开,一轮清冷的满月悄然升起,将如水的银辉毫无保留地倾泻进客厅。月光穿过破碎的窗户,或许是之前争执撞到的?在地板上流淌,像一条静谧的银河。
惨白的月光,正好照亮了地板上那本摊开的、染着点点暗红的日记本。
它静静地躺在玻璃碎片和水血混合的狼藉中,像一扇被强行打开的、通往地狱的门。
就在那浸透着绝望的最后一页「原来这世上,真的没人爱我」的背面,靠近装订线的地方,借着这清冷的月光,陆铭岸清晰地看到了一行之前从未注意过的、极其微小的字迹。
那墨迹很浅很淡,像是用尽了最后一点力气,又像是怕被人发现般小心翼翼写下的,笔迹却依稀能辨出是谢忱早期工整的模样:
「我会一直爱你,直到有一天你不再爱我。」
这句话,像一道穿越时空的微弱星光,猝不及防地刺破了眼前浓重的黑暗和血腥。它写于何时?是热恋时的隐秘誓言?还是进入矫正所前最后的卑微祈愿?它像一把钥匙,轻轻转动,打开了关于这间老房子所有记忆的闸门——
为什么明明拥有了常人难以企及的财富,他们却依旧固执地住在这间需要钥匙开门、装修普通甚至有些陈旧的房子里?
因为这里,不是冰冷的豪宅,而是他们爱情的“茧房”。
这是他们大学刚在一起时租下的第一个“家”。小小的两居室,墙壁上还留着他们笨拙刷漆时留下的痕迹,厨房有谢忱第一次尝试做饭烧焦锅底的印记,客厅的地毯上洒落过无数次看电影时打翻的爆米花,卧室的窗台上,曾摆满了谢忱熬夜画图时陆铭岸买来的各种小盆栽……
这里承载着他们最纯粹、最炽热、最不设防的青春爱恋,每一寸空气里都弥漫着“沈修竹”与谢忱相爱的气息。
谢忱从那个地狱回来后,变得极度排斥一切冰冷、陌生、需要复杂密码,他常常记不住,也厌恶那“嘀嘀”的解锁声的东西,恐惧人群和空旷的陌生环境。只有这里,这个锁孔熟悉、空间不大、每一处都烙印着只属于他们两人回忆的老房子,才能给他一丝微弱的安全感,像蜗牛缩回它唯一熟悉的壳。
月光静谧,映照着相拥的两人,映照着那本摊开的日记和那句穿越时光的爱语,也映照着满地的玻璃碎片,如同散落的、再也无法拼凑完整的过往。
这一次,陆铭岸小心翼翼地环抱着谢忱,不敢再用力,仿佛抱着世界上最易碎的珍宝。指尖轻轻拂过谢忱后背那十个自己留下的、带着血痕的月牙印记,无声地承诺:不会再让你疼了。阿忱,我们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