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
三月。
一个本该嗅到春天气息的月份,天空却阴沉得如同浸透了墨汁,铅灰色的云层低低压在城市上空。午后,竟毫无预兆地飘起了雪。不是冬日里鹅毛般的飞絮,而是细密的、带着寒意的雪粒,沙沙地敲打着玻璃窗,很快就在窗台上积了薄薄一层冷白。
谢忱长久地伫立在客厅的飘窗前,像一尊凝固的剪影。屋内暖气开得很足,谢忱只穿着一件单薄的米色毛衣,背影却透着一股挥之不去的孤寂。谢忱抬起手,掌心无声地贴上冰凉的玻璃,感受着窗外刺骨的寒意透过玻璃传递过来。雪花在窗外无声地飞舞、旋转、坠落,映在谢忱深黑的瞳孔里,却仿佛没有焦点。
室内一片寂静,只有暖气口发出低微的嗡鸣,和陆铭岸手中文件翻页的沙沙声。
忽然,谢忱极轻地吐出两个字,声音飘忽得如同窗外的雪沫:
“……不对。”
纸张翻动的声音戛然而止。陆铭岸抬起头,心脏像被一只无形的手轻轻捏了一下:“什么不对?”声音下意识地放轻,带着一种小心翼翼的探寻。
谢忱没有立刻回头,依旧保持着凝视窗外的姿势,只是缓缓低下头,目光落在自己那只贴在玻璃上的、骨节分明的手上。眉头一点点蹙紧,形成一个深刻的“川”字,仿佛在努力破解一个极其复杂难解的谜题。指尖无意识地蜷缩了一下,在冰冷的玻璃上留下几道模糊的指印。
“沈修竹……”这个名字被谢忱念出来,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迟疑和……困惑。
陆铭岸的心跳骤然失序,猛地撞向胸腔,像一面被重锤擂响的鼓!血液瞬间冲上耳膜,带来一阵轰鸣。握着文件的手指不自觉地收紧,纸张边缘深深陷进掌心。
谢忱像是陷入了某种深沉的思绪旋涡,声音越来越轻,如同梦呓,却字字清晰地敲打在陆铭岸紧绷的神经上:
“他上次……牵我的手……是在春天。公园里……樱花开了……风是暖的……”
谢忱的指尖,仿佛回忆起了那种虚幻的触感,在冰冷的玻璃上极其轻微地摩挲了一下。
“可是……”谢忱的声音陡然顿住,带着一种巨大的、发现逻辑漏洞般的茫然和惊愕,猛地抬起头,视线茫然地扫过窗外那片银装素裹的冰冷世界,又落回自己那只孤零零贴在玻璃上的手。
“可是现在……是冬天啊。”谢忱的语气充满了难以置信的荒谬感,像是第一次真正“看见”季节的更迭,“我跟他……才认识不到三个月……怎么会……在春天牵过手?”
雪花无声地落在窗台上,堆积着,像一层冰冷的、无声的证词。
陆铭岸屏住呼吸,轻轻放下手中被捏得变形的文件,起身,一步一步,极其缓慢地走到谢忱身边。脚下柔软的地毯吸走了所有脚步声,却吸不走陆铭岸胸腔里那擂鼓般的心跳。靠近了,陆铭岸才清晰地看到,谢忱那只贴在玻璃上的手指,正在不受控制地、细微地颤抖着。不是因为寒冷,而是源于内心巨大的认知混乱和……恐惧。
“陆铭岸。”谢忱第一次,用这样一种全然陌生的、充满了不确定和深深迷茫的语气叫出陆铭岸的名字。谢忱缓缓转过头,目光终于聚焦在陆铭岸脸上,那双曾经或冰冷、或空洞、或沉浸在幻象中的眼睛,此刻盛满了如同迷路孩童般的惶惑和无助,在苍白的脸上显得格外惊心。像独自站在一片浓雾弥漫、方向尽失的荒野。
“我好像……”谢忱艰难地吞咽了一下,喉结滚动,声音带着一种濒临破碎的颤抖,“……分不清了。”
这句话,轻飘飘地落下,却如同巨石投入陆铭岸的心湖,激起惊涛骇浪!这是谢忱第一次,主动地、清晰地表达出对“现实”与“幻象”界限的模糊和质疑!是那层坚固的、隔绝谢忱的幻象堡垒,终于被谢忱自己撕开了一道裂缝!
巨大的喜悦混合着尖锐的心疼瞬间攫住了陆铭岸。陆铭岸没有立刻说话,只是伸出手,极其轻柔地、带着不容置疑的暖意,覆上了谢忱那只冰冷、布满冷汗、仍在颤抖的手。陆铭岸的手心温热,谢忱的掌心却湿冷滑腻,像刚从冰水里捞出来。陆铭岸能清晰地感受到谢忱皮肤下细微的、失控的震颤,如同惊弓之鸟。
谢忱的眼神没有躲闪,就那样直直地、带着全然的依赖和求助望着陆铭岸,等待着一个能将他从这片混乱迷雾中拉出来的答案。
“没关系。”陆铭岸低声说,声音低沉而稳定,像一根抛向溺水者的绳索,试图将所有的安抚和力量都注入这三个字里。陆铭岸用另一只手,极其自然地、带着安抚的意味,轻轻拂开谢忱额前被冷汗濡湿的一缕碎发,指尖触碰到谢忱冰凉的皮肤。
“分不清也没关系。”
陆铭岸微微用力,握紧了谢忱颤抖的手,让那点暖意传递得更深。
“我在这儿。”
“我会一直在你身边,帮你一起看清楚。”
“看清楚什么是雪,什么是樱花。”
“看清楚……谁的手,是真实的。”
窗外的雪,依旧无声地落着。窗台上那层薄薄的雪,映着屋内温暖的灯光,也映着陆铭岸与谢忱交叠的手。那冰冷与温暖的触碰,混乱与坚定的对视,仿佛成了这个混沌世界里,唯一清晰的锚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