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
陆铭岸开始笨拙地、近乎固执地,将他带往那些被时光尘封的角落。那些曾洒落过他们欢笑、承载过无数甜蜜碎片的地方,成了陆铭岸试图重建“锚点”的战场。每一步都小心翼翼,如同在薄冰上行走,生怕一点声响就会惊散他好不容易凝聚起的一丝清明。
这天午后,阳光懒洋洋地洒在陈旧的巷弄里。陆铭岸牵着他微凉的手,他不再抗拒,但也很少主动回握,拐进那条熟悉又陌生的深巷。那家藏在岁月深处的甜品店还在,像一位沉默的老友。木质招牌被风雨和时光打磨得光滑发亮,边缘甚至有些微的卷曲剥落,透着一股温暖的沧桑感。
推开那扇漆色斑驳的玻璃门,门楣上悬挂的老式铜制风铃发出清脆悠长的“叮铃——”声,瞬间打破了店内的宁静,也仿佛敲开了时光的闸门。
头发花白、戴着老花镜的老板正低头擦拭柜台,闻声抬起头。目光扫过他们,先是微微一怔,随即,那张布满皱纹的脸上绽放出一个毫不掩饰惊喜的、熟稔至极的笑容,眼睛都眯成了缝:
“哟!是你们啊!可真是……好久没见了!”他的视线在谢忱苍白的脸上停留片刻,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关切,随即又恢复了爽朗,转向陆铭岸,“老样子?”
谢忱站在陆铭岸身后半步的位置,像一只受惊后依然警惕的小鹿。那声“老样子”似乎触动了他某根紧绷的神经,陆铭岸能感觉到他身体瞬间的僵硬。他垂着眼,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下浓密的阴影,手指却无意识地、紧紧地揪住了陆铭岸后腰处的衣料,仿佛那是他此刻唯一的浮木。
“嗯,”陆铭岸应着老板,声音刻意放得平稳,目光却紧紧锁在谢忱细微的反应上,“巧克力慕斯。”顿了顿,陆铭岸补充道,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恳求和希冀,“麻烦您……多加一份糖霜。”——那是谢忱从前最爱的、孩子气的甜腻吃法,总被陆铭岸说太齁,却又每次都无奈地纵容。
老板会意地点头,乐呵呵地转身去准备。店里弥漫着浓郁的烘焙香气,混合着咖啡的焦苦和奶油的甜腻,那是属于过去的、令人心安的味道。陆铭岸拉着他,在靠窗那个曾经属于他们的、铺着红白格子桌布的老位置坐下。阳光透过蒙尘的玻璃窗,斜斜地照进来,在桌面上投下温暖的光斑,细小的尘埃在光柱里飞舞。
小小的蛋糕很快端了上来。洁白的瓷盘中央,那块深褐色的巧克力慕斯依旧诱人,顶部的奶油上,撒满了细细的巧克力碎屑和一层额外的、如同初雪般晶莹的糖霜。随着盘子的轻微移动,那些巧克力碎屑和糖霜微微颤动着,像一群受惊的、闪着微光的小精灵。
谢忱的目光,从进门时的茫然,到此刻,完全被那块蛋糕攫住了。他没有立刻动作,只是静静地、专注地盯着它,眼神复杂得难以解读。像是在审视一件失落的文物,又像是在确认一个久远而模糊的梦境是否真实。他的嘴唇微微抿着,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
时间仿佛在香甜的空气中凝固。陆铭岸拿起小巧的银匙,屏住呼吸,极其小心地挖下一小块——连同顶部的奶油、巧克力碎和晶莹的糖霜。然后,带着一种近乎朝圣般的虔诚和无法掩饰的忐忑,将勺子轻轻递到他唇边。
谢忱像是被这突然靠近的动作惊扰,身体本能地往后缩了缩,眉头微蹙,眼神里闪过一丝防备和抗拒。
然而,就在那银匙距离他嘴唇寸许的地方,那混合着顶级可可脂、新鲜奶油和甜腻糖霜的、独一无二的、无比熟悉的浓郁香气,毫无保留地钻入了他的鼻腔。
他的动作猛地顿住。
身体僵在那里。
鼻翼几不可查地翕动了一下。
那瞬间的怔忡,如同被一道微弱的电流击中。他眼中翻涌的防备和迷茫,仿佛被这突如其来的、根植于灵魂深处的嗅觉记忆,短暂地冲开了一道缝隙。
“尝尝,”陆铭岸的声音放得极轻极柔,像是怕惊飞一只停驻在花瓣上的蝴蝶,带着一种小心翼翼的试探和几乎卑微的祈求,“看看……是不是还和以前一样甜?”
谢忱的睫毛剧烈地颤动了几下,如同蝶翼在风中挣扎。目光在那勺蛋糕和陆铭岸期待的眼神之间反复游移,内心似乎在进行一场无声的激烈斗争。过了仿佛一个世纪那么久,他终于,极其缓慢地,带着一种近乎迟疑的、小心翼翼的试探,微微张开了苍白的嘴唇。
陆铭岸将那勺承载了太多希冀的甜蜜,轻轻送入他口中。
谢忱的舌尖下意识地卷过勺子。温热的唇瓣擦过冰凉的匙面。
时间再次停滞。陆铭岸紧紧盯着他的表情,心脏在胸腔里狂跳,几乎要撞出喉咙。
谢忱闭上眼睛,长长的睫毛覆盖下来,在眼下投下浓密的阴影。腮帮子微微动着,极其缓慢地咀嚼着。像是在品味,又像是在艰难地调动着味蕾深处沉睡的记忆。喉结滚动了一下,咽了下去。
再睁开眼时,他的目光落在蛋糕上,眼神依旧有些空茫,但似乎少了些之前的尖锐防备。一丝极其微弱的、难以捕捉的情绪,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漾开的涟漪,在他眼底极快地掠过——或许是困惑?是熟悉感?又或许,只是一丝纯粹的、对甜味的生理愉悦?
奶油沾在他略显干燥的唇边,像多年前那个窝在沙发里、困得睁不开眼却还要吃蛋糕的大男孩一样。陆铭岸心下一动,几乎是条件反射地伸出手指,想象过去无数次那样,自然地替他擦掉。
然而,陆铭岸的指尖还未触及他的皮肤,谢忱却像是被什么触动,先一步抬起了手。带着一种无意识的、近乎本能的动作,伸出粉色的舌尖,轻轻舔掉了嘴角那点白色的奶油。
这个微小、自然、却又无比熟悉的动作,像一道微光,猝不及防地刺破了他眼中厚重的迷雾!有什么东西,在他那双如同蒙尘琉璃般的眼眸深处,极其微弱地、倏地亮了一下!如同黑暗中点燃的一星烛火,虽然微弱,却清晰地存在了一瞬!
然而,那光芒只存在了短短一刹。下一秒,仿佛有无形的潮水涌来,那点亮光迅速地被更深、更浓重的茫然和疲惫所覆盖、熄灭。他的眼神重新变得空寂,甚至带上了一丝更深的倦怠,仿佛刚才那一瞬的微光,耗尽了他好不容易积攒起的一点力气。
他垂下眼帘,不再看蛋糕,也不再看向陆铭岸。只是沉默地、机械地,拿起桌上的勺子,一勺,又一勺,缓慢却持续地将剩下的蛋糕送入口中。动作间再无波澜,仿佛只是在完成一项必须的任务。
店里的老式挂钟发出规律的“滴答”声。
窗外的阳光无声地移动着光斑。
陆铭岸的心,随着谢忱每一勺的吞咽,在巨大的失落和一丝不敢确认的微茫希望之间沉沉浮浮。那点亮起又熄灭的光芒,是真实的吗?还是过度渴望下的错觉?
但至少。
至少,他沉默地、一口不剩地,吃完了整块蛋糕。
在这个充满旧日气息的角落,在熟悉的香甜里,谢忱咽下了这份由陆铭岸亲手递上的、带着苦涩祈愿的甜。
这微不足道的“至少”,像一颗投入冰冷深海的石子,在绝望的深渊里,激起了一圈微弱却真实存在的涟漪。
陆铭岸看着他低垂的侧脸,被阳光勾勒出柔和的轮廓。手指在桌下悄然握紧,指甲深深陷入掌心。
路还很长。
但至少,第一步,他走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