种子

第二天清晨，林砚提着竹篮去荷塘摘莲子时，露水还凝在荷叶上，滚来滚去像没睡醒的月光。他专挑饱满的莲蓬，指尖被莲茎的细刺扎了下，渗出血珠时忽然想起沈砚青画青鸟时歪歪的爪子——原来她落笔时的犹豫，是这样的触感。

老太太的院子里，沈砚青正蹲在葡萄架下喂那只瘸腿的老猫。看见他来，她把手里的猫粮往石桌上一放，跑过来掀竹篮的布：“莲子够不够？我昨天跟王阿婆借了冰糖，等下煮糖水。”

林砚的目光落在她手背的创可贴——和他指尖伤口位置差不多，像是两只悄悄结对的小蝴蝶。“摘的时候被扎了？”他没头没脑地问。

沈砚青愣了下，随即笑起来，晃了晃手腕：“摘荷花时碰的，你看这花瓣多嫩。”她真的抱来一束粉白荷花，插在老太太的粗瓷瓶里，“老太太说，去年你画的那幅荷花开得太孤单。”

午后的阳光透过葡萄叶，在速写本上投下晃动的光斑。林砚翻开本子，那两只鸟的翅膀间，不知何时被沈砚青用虚线补了道细细的弧线，像根看不见的线，一头拴着蓝鸟的尾羽，一头缠着青鸟的爪尖。

“老太太说，她年轻时候给爷爷传信，总在信封角画个小太阳。”沈砚青忽然开口，手里转着支铅笔，“说这样他拆信时，就知道信是天亮时写的，心里能亮堂点。”

林砚握着笔的手顿了顿，在两只鸟头顶添了团毛茸茸的光晕。不是太阳，是团模糊的、像萤火攒成的光。

傍晚送沈砚青回家时，她在巷口突然转身，从帆布包里掏出个东西塞给他——是枚用莲蓬壳做的小哨子，边缘被磨得光滑。“吹一下试试。”她眼睛弯成月牙。

哨声算不上好听，有点哑，像老猫的呼噜。但林砚吹第二声时，沈砚青忽然踮起脚，在他耳边用气音说：“下次画萤火虫，记得给它们画翅膀呀。”

晚风把这句话吹得轻飘飘的，却在他心里落得很沉。他看着沈砚青跑远的背影，手里的莲蓬壳哨子还留着她掌心的温度，忽然发现速写本里夹着片干枯的荷叶，背面用铅笔写着行极轻的字：

“荷花糖水要凉了——”

末尾的句号，画得像颗饱满的莲子。荷花糖水凉透时，老太太摇着蒲扇坐在竹椅上，看两个年轻人对着速写本凑头嘀咕。“砚青这青鸟爪子补得好，”她指着纸页笑，“比小林画的蓝鸟有精神。”

沈砚青的耳朵红起来，指尖无意识地抠着本子边缘。林砚却忽然把本子往她面前推了推：“明天去溪边吧，听说那里有石菖蒲，开紫花。”

第二天的溪水是淡绿色的，石菖蒲的紫花像撒在水面的星子。林砚蹲在石头上速写，笔尖划过纸面的沙沙声，混着沈砚青用树枝逗小鱼的水声。她忽然凑过来看：“你把菖蒲画得太直了，风一吹会弯的。”

他没说话，只在画纸角落添了只踮脚啄水的青鸟，翅膀歪歪扭扭，倒和沈砚青那只如出一辙。

傍晚收拾画具时，沈砚青的帆布包拉链卡住了，林砚伸手帮她扯，指腹擦过她手背的薄汗。拉链“咔嗒”弹开的瞬间，掉出来个东西——是枚用蓝布缝的小荷包，里面鼓鼓囊囊的。

“装什么的？”他捡起来时，荷包上绣着只歪头的蓝鸟，针脚松松垮垮，像刚学刺绣的人绣的。

“老太太给的艾草，说驱蚊。”沈砚青抢过去塞回包里，声音有点闷，“她还说……说你上次画的萤火虫，缺个装它们的玻璃罐。”

林砚忽然想起背包里那个还没还的玻璃罐，罐底结着层淡淡的水汽，像萤火哭过的痕迹。

夜里收到沈砚青的消息，是张她书桌的照片：新贴的菖蒲画旁边，多了张便利贴，上面画着个歪扭的玻璃罐，罐口飘着只系着线的青鸟，线的另一头，拴着颗小小的逗号。

他盯着那个逗号看了很久，忽然抓起速写本，翻到空白页画了个玻璃罐，罐子里的萤火正往外飞，每只翅膀上都驮着个极小的句号。

窗外的蝉鸣不知何时低了下去，风里开始有桂花香飘过来。林砚摸了摸那页画纸，觉得这个夏天好像真的变得很长，长到足够让两只鸟学会搭话，让没说出口的话，慢慢长成能飞的形状。

林砚反复在旁边写上喜欢，又擦掉，心里种下一颗种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