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知微将银钗搁在月光里细看,青黑色在玉白的光线下泛着冷意。她忽然想起《洗冤集录》里 “服毒死者,尸口、眼、耳、鼻、肛门皆有恶汁流出” 的记载,伸手探向春桃的下颌。
“勒痕有问题。” 她指尖划过那道紫青色的索沟,“你看这里。”
萧彻俯身时,闻到她发间混着的草药香,与自己披风上的雪松香奇异地融在一起。月光落在春桃脖颈,能清晰看见索沟边缘有几处浅淡的瘀青,像被什么东西硌过。
“是绳结的痕迹。” 沈知微从验尸箱里取出支炭笔,在草纸上勾勒出索沟的形状,“普通麻绳勒人,索沟该是均匀的。但这几处凸起,倒像是……”
“像锁链的扣环。” 萧彻接口道,指尖轻点自己腰间的蹀躞带,“军械库的镣铐就有这种菱形扣。”
沈知微抬眸看他,恰好撞进他深潭似的眼底。他总能在她的验尸结论里,找到与军务相关的线索,仿佛两人手中的线索本就是同根生的藤。
“将军借步。” 她忽然起身,将炭笔塞进他手里,“帮我按住她的肩膀。”
萧彻依言蹲下,掌心按住春桃僵硬的肩骨。沈知微则捏住死者的下颌,缓缓转动脖颈。当转到左侧时,一声细微的 “咔” 响从颈椎传来。
“寰椎错位。” 她的声音带着专业的冷静,“勒颈不会造成这种伤势,她是先被人拧断了脖子,再伪装成自缢。”
萧彻的指腹猛地收紧。他在边关见惯了生死,却还是第一次见女子如此镇定地拆解死亡细节。沈知微的睫毛上沾着点柴草灰,神情专注得像在解一道复杂的军阵图。
“这就说得通了。” 他沉声道,“若真是自缢,何必再灌毒药?凶手是怕她没死透。”
沈知微忽然注意到春桃紧握的左手。方才只顾着看玉佩,倒没细看这只手。她用镊子小心掰开蜷曲的手指,掌心里竟粘着几粒黑色的粉末。
“是烟煤。” 她捻起一点凑到鼻尖,“临安城只有官窑用这种无烟煤。”
“相府去年翻新过暖阁,用的就是官窑煤。” 萧彻的目光冷下来,“柳侍郎的女儿,相府的标记,走私的金箔…… 这几处本该不相干的线,全缠在一起了。”
沈知微忽然想起柳玉茹耳后的月牙疤痕,从锦囊里取出那半张舆图:“将军看这里,标注粮草站的墨迹,边缘有晕染的痕迹,像是被水浸过。”
萧彻接过舆图,指尖抚过那些模糊的水痕。忽然,他将舆图凑近柴房唯一的破窗,让月光斜斜照在纸上。奇迹般地,那些被水浸过的地方渐渐显出浅淡的字迹 ——“初七,明州港”。
“七月初七。” 沈知微心头一震,“还有三日。”
“足够了。” 萧彻将舆图折好塞进怀中,“我让人去查春桃的底细,你……”
“我去相府附近的官窑作坊。” 沈知微已收拾好验尸箱,炭笔在草纸上留下的索沟图被她仔细折好,“烟煤里或许能找到别的线索。”
萧彻看着她被披风裹住的背影,忽然道:“我派两个亲兵跟着你。”
“不必。” 沈知微回头时,月光恰好落在她眼底,“将军忘了?我是‘鬼手沈’,市井里的门路,比亲兵熟。”
她转身走出柴房,披风的下摆扫过门槛的积雪,留下道浅淡的痕迹。萧彻望着那道痕迹,忽然将掌心贴在春桃颈后的瘀青处 —— 那里的温度,竟比自己的掌心还要冷。
三日后,明州港。
沈知微裹着萧彻的披风,混在搬运货物的脚夫里。她按约定在码头的樟树下等着,靴底踩着冻硬的泥地,听见远处传来船工号子。
忽然,一阵熟悉的杏仁味飘来。她猛地回头,看见个穿青色襦裙的丫鬟,正从货船上往下搬箱子,袖口绣着朵半开的山茶花。
那丫鬟抬头时,沈知微看清了她耳后的月牙形坠子 —— 与柳玉茹的疤痕分毫不差。
“春桃?” 她失声低唤。
那丫鬟浑身一僵,转身就往船舱跑。沈知微拔腿去追,却被几个膀大腰圆的脚夫拦住。混乱中,她听见船工喊:“相府的货,都仔细着点!”
后腰忽然被人推了把,沈知微踉跄着撞到货箱上,披风的系带散开。就在这时,一道玄色身影从桅杆后跃出,剑光如霜,瞬间挑落两个脚夫的扁担。
“萧将军!” 沈知微又惊又喜。
萧彻的剑抵住为首脚夫的咽喉,目光却落在沈知微被撞红的手肘上:“说了让亲兵跟着。”
“这不是来了吗?” 沈知微笑着拢紧披风,忽然指向船舱,“真正的春桃在里面!死的那个是替身!”
舱门 “吱呀” 开了道缝,沈知微瞥见里面堆着的箱子,箱角露出点金箔的微光。她忽然想起柳玉茹指甲缝里的碎屑,心脏狂跳起来。
“军粮。” 她与萧彻同时开口,声音里都带着了然。
原来那些 “采买金箔” 的支出,根本不是买金箔,而是用金箔给走私的军粮做标记。柳玉茹发现了真相,被灭口;春桃本是同谋,却因畏惧想反水,才被弄出个替身假死。
舱内忽然传来爆炸声,浓烟滚滚。萧彻拽着沈知微往后退,眼睁睁看着那艘船在火光中倾斜。穿青裙的丫鬟站在船头,将半块山茶花玉佩扔进海里,然后纵身跃入火焰。
“她在销毁证据。” 沈知微望着燃烧的船,忽然攥紧萧彻的衣袖,“但我们还有这个。”
她从锦囊里取出那片沾了烟煤的草纸,上面是萧彻画的索沟图,旁边还有她标注的寰椎错位痕迹。
海风卷着火星掠过码头,萧彻将沈知微往身后护了护。他看着燃烧的船,又看看身边女子冻得发红却依旧明亮的眼睛,忽然明白 —— 有些真相,就像这火,纵是烧了船,也烧不尽留在验尸格目上墨迹。
“回临安。” 他收剑入鞘,“该去拜访相府了。”
沈知微跟着他往码头外走,披风的边缘扫过结冰的地面,留下串浅浅的脚印。她忽然想起父亲的医书里写:“毒者,藏于蜜,显于血,终见于骨。”
就像这桩案子,裹着红烛的甜,藏着相府的阴,终究会在验尸刀下,露出骨头里的真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