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九城的四月,雨下得跟唱戏的鼓点似的,一阵密一阵疏。
解雨臣站在解家老宅的廊下,手里翻着一只鎏金怀表。表盖内侧有张泛黄的照片:少年黑瞎子戴着墨镜,勾着他肩膀,两人背后是一尊破弥勒。
“花儿爷,车备好了。”伙计在门口低声禀报。
解雨臣“嗯”了一声,合上表盖。他没告诉黑瞎子——那家伙三天前接了吴邪的电话,连夜赶去广西钻洞。临走前黑瞎子还嬉皮笑脸地留话:“别背着我偷跑,敢乱跑就给你车轱辘卸了。”
解雨臣当时回他一句“谁稀罕”,却在人走后第二日收到了一条盘口急报:天津港出现一批“齐门旧货”,点名要他亲自验货。齐门,是黑瞎子师父的道儿;旧货,十之八九是雷。
他本可以等黑瞎子回来一起处理。但那怀表“咔哒”一声脆响,像催戏的锣。解雨臣掸了掸长衫下摆,吩咐伙计:“留口信,说我今晚在广和楼听戏,别走漏风声。”
他谁都没带,只拎了一只皮箱子,箱子里除了一柄蝴蝶刀,就是那张照片。
天津港的仓库比戏园子的后台还乱,腥味、机油味、陈年木箱的霉味混作一团。
解雨臣甫一下车,便看见门口立着个穿黑色卫衣的外国人。对方一口生硬中文:“解当家,货在里面。”
解雨臣微笑颔首,指尖在箱柄上轻轻一敲——这是给暗处伙计的信号:别跟进来。可惜信号敲到第三下,仓库大门“哐”地落了闸。
灯亮,四下里走出七八条人影。领头的是个女人,戴越南笠,笠檐下一道疤斜劈过左脸。她开口是流利粤语:“解雨臣,黑瞎子师父的账,该还了。”
解雨臣慢条斯理地把皮箱放到地上,掀开——里头空荡荡,只躺着那张照片。他用京片子回她:“冤有头债有主,你们绑错人。”
女人笑了,抬手一枪托砸在他肩胛。骨头裂响,解雨臣半跪在地,嘴角却仍含着那抹戏腔似的笑:“得,这回唱《锁五龙》,我演单雄信。”
对方没废话,扎带勒腕、黑头套一罩,干净利落。黑暗里,解雨臣听见自己手机被踩碎的声音,最后一个念头竟是——
“黑瞎子那狗东西要是知道我瞒他来送死,准得把我骨灰拌二锅头喝了。”
同一时刻,广西山洞里。
黑瞎子蹲在石笋后面,耳机里沙沙作响。吴邪的声音断断续续:“……定位……天津……快……”
黑瞎子“啧”了一声,摘下耳机。他摸出手机,屏幕上一颗红点正以每小时一百二十公里的速度朝天津港狂奔——那是他给解雨臣车底装的二手GPS,信号被故意伪装成车载收音机。
“小花儿,不听话。”他自言自语,声音里带着笑,却叫人背脊发凉。
他回头冲胖子打了个响指:“活儿你们自己收,我家老板离家出走了。”
胖子嚷:“又不是你媳妇儿,至于嘛?”
黑瞎子把墨镜往下一勾,露出一双灰白的眼睛:“我媳妇儿要是跑了,我顶多贴寻人启事;这位跑了,我得替他收尸——性质不同。”
黑瞎子连夜飞车,凌晨两点抵达天津港。雨大得像天漏。
他先在仓库外围转了一圈,嗅到硝烟味和新鲜血迹。角落里丢着一只碎屏手机,壳背面刻着“解”字。黑瞎子蹲下,指腹在血点上抹了抹——尚未凝固,人刚走不久。
他打了个呼哨,一辆无牌皮卡从暗巷里滑出来。开车的是个戴鸭舌帽的年轻人,黑瞎子叫他“小六”,早年欠过他人情。
“黑爷,道上刚传话——越南帮要货不要命,但点名要齐门后人。”小六递过一把MP5K,“您单枪匹马?”
黑瞎子把枪推回去,慢吞吞地解开外套纽扣,露出腰间的狗腿刀:“枪动静太大,我唱夜戏,喜欢清唱。”
仓库深处,解雨臣被吊在一根铁梁下,脚尖刚好沾地。肩胛的血顺着指尖滴,在水泥上汇成小小一滩。
越南女人坐在木箱上,用粤语吩咐手下:“拍视频,发给黑瞎子。断一根手指五万美金,他师父的债,利滚利。”
解雨臣抬眼,声音带笑:“姐姐,我手指弹钢琴的,贵。不如你剁我脚趾,给你打八折。”
女人扬手要扇,忽听外头一声闷响——像装满沙袋的麻袋砸地。紧接着,仓库的灯刷地全灭。
黑暗里,黑瞎子的声音悠悠荡荡:“各位,齐门讨债,我替师父接了。利滚利可以,但得按我的算法——”
下一秒,惨叫划破雨夜。黑瞎子像一把无声的刀,在绝对黑暗里收割。他不需要灯,因为那些人就是他的灯——每声惨叫、每次心跳,都是坐标。
灯再亮时,地上横七竖八。越南女人退到解雨臣身后,枪口抵着他太阳穴。
“别过来!”她声音发颤,“再动我崩了他!”
黑瞎子站在十步外,手里抛着一颗手雷,语气懒洋洋:“你崩他,我崩手雷,咱俩赌谁快。”
他墨镜早碎了,灰白眼珠映着灯光,像两口枯井。女人被盯得发毛,手指下意识松了半寸。
就这半寸——解雨臣猛地后仰,用后脑勺撞她鼻梁。同一时间,黑瞎子扬手,狗腿刀破空而出,钉在女人手腕。枪响,子弹擦着解雨臣耳廓打进铁梁。
黑瞎子欺身而上,一记肘击卸了女人下巴,回身抱住踉跄的解雨臣。血腥味混着雨水,两人贴得极近。
解雨臣用只有他能听见的气音骂:“王八蛋,来这么晚。”
黑瞎子低笑,嗓子沙沙的:“花儿爷,我一路闯红灯,罚单你报销。”
逃出去的过程像一出狼狈的武戏。黑瞎子半扛半扶,解雨臣一条胳膊搭在他肩上,血把两人衣服黏成一片。
雨太大,摩托早泡了缸。黑瞎子拖着他钻进一条废弃排水管,里头黑得伸手不见五指。
解雨臣靠墙滑坐,喘得像风箱:“黑瞎子,我箱子里有照片……”
黑瞎子摸黑找到那张湿哒哒的照片,指腹在少年自己的脸上蹭了蹭:“留着当遗像?尺寸小了点。”
解雨臣笑出一口血沫:“少废话……你师父到底欠他们什么?”
“一条命。”黑瞎子声音淡下来,“我师父当年在越南走货,害死他们老大。债到我头上。”
他顿了顿,忽然伸手捏住解雨臣下巴,逼他抬头:“可你掺和什么?怕我死了没人给你唱《智取威虎山》?”
解雨臣拍开他的手,却顺势抓住没放:“我怕你死了,没人给我收尸。”
黑暗里,两人沉默。半晌,黑瞎子低低地笑:“成,那咱俩互相收尸,谁也不亏。”
排水管外,天蒙蒙亮。雨停了,远处传来警笛。
黑瞎子把解雨臣背起来,一步一步往坡上走。解雨臣失血过多,意识开始飘,嘴里却还在哼戏:“……见罗成把我牙咬坏——”
黑瞎子接腔:“——大丈夫怎能把头埋?”
荒郊野岭,两人一个背一个唱,像走台的戏子。走到坡顶,朝阳猛地跳出来,照得黑瞎子半边脸都是金红色。
解雨臣眯眼:“瞎子,太阳出来了。”
黑瞎子“嗯”了一声:“放心,不刺眼。”
解雨臣把额头抵在他肩窝,声音轻得像叹息:“以后别一个人扛,我陪你唱对台戏。”
黑瞎子脚步没停,嘴角却翘起来:“行,那得加钱。”
一周后,北京解家老宅。
黑瞎子蹲在廊下擦狗腿刀,脚边放着一只新墨镜。屋里,解雨臣靠在榻上,肩膀缠着绷带,手里转着那只鎏金怀表。
“黑瞎子。”他忽然开口,“我那车轱辘,你什么时候卸的?”
黑瞎子头也不抬:“没卸,换了个GPS,顺便给你轮胎打了个补丁。”
解雨臣轻嗤:“多管闲事。”
黑瞎子收刀入鞘,起身走到榻前,俯身撑在他两侧,墨镜上映出解雨臣的影子:“花儿爷,以后想偷跑,提前给个剧本,我配合。”
解雨臣抬眼,眸子里带着晨光的亮:“那你得先答应我——”
“什么?”
“别再让我一个人唱《锁五龙》。”
黑瞎子笑了,低头吻住他,声音含混:“成,以后唱《游龙戏凤》,你唱旦,我唱生。”
窗外,四月的槐花被风一吹,落进屋里,像一场迟到的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