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年光阴弹指过。听潮阁书房，熏香袅袅，却驱不散沉闷之气。
然而只听得一声“啪！”
清脆响亮，绝非击打书本该有的声音。
新任的西席先生，那位从江南水乡重金聘来的老学究，姓柳名文清，此刻正捂着半边迅速红肿起来的脸颊，一双老眼瞪得溜圆，里面盛满了不敢置信的惊骇和羞愤欲绝的怒火。他精心蓄养的美髯，因为脸颊肌肉的抽搐而抖个不停。他面前的书案上，摊开的《女诫》被粗暴地合上，上面还沾着几点可疑的糕点碎屑。
罪魁祸首就站在书案对面。十二岁的徐静薇，身量已初初长成，穿着一身利落的石榴红骑射胡服，腰间束着金线绣莽的带子，更衬得腰肢纤细，身姿挺拔如小白杨。她脸上半点没有闯祸后的惧色，反而带着一种理所当然的、近乎嚣张的慵懒。她慢条斯理地收回刚刚行凶的右手——那只手白皙纤长，骨节匀称，此刻正随意地甩了甩，仿佛方才抽的不是当世大儒的脸颊，而只是拂去了一点灰尘。
“老头儿，” 她开口，声音清脆，带着点北地特有的飒爽，语气却懒洋洋的，像在评价一盘不合胃口的菜，“念得我脑仁疼。翻来覆去就那几句‘卑弱’‘顺从’，耳朵都起茧子了。有这闲工夫，不如教教我哥怎么在沙盘上推演，下次出去打架少挨点揍。” 她说着，还意有所指地朝窗外练武场的方向努了努嘴，那里隐约传来兵器碰撞的呼喝声。
柳文清气得浑身哆嗦，指着徐静薇的手指抖得像秋风里的落叶：“你……你……竖子！顽劣不堪！辱没斯文！老夫……老夫教了一辈子圣贤书，从未见过如此……如此……” 他“如此”了半天，气得词穷，脸涨成了猪肝色。
“从未见过如此清新脱俗、不受教化的学生？” 徐静薇好心替他补完，甚至还弯起那双黑亮的眼睛笑了笑，露出两颗尖尖的小虎牙，显得既无辜又狡黠，“那您老今天可算开眼了。慢走不送啊。” 她挥挥手，像打发一个无关紧要的闲人。
老学究一口气没上来，喉头发出“嗬嗬”的怪响，两眼一翻，直挺挺地向后倒去。早有经验丰富的王府仆役眼疾手快地冲上来扶住，熟练地掐人中，抬了出去。
“啧，” 徐静薇看着被抬走的背影，撇撇嘴，顺手从书案角落的果碟里拈起一块核桃酥，塞进嘴里，含糊不清地嘀咕，“心理素质忒差。还比不上我哥养的那只鹞鹰耐逗。”
这一幕，恰好被徐凤年尽收眼底。他没个正形地瘫在书房门边的太师椅上，一身月白锦袍皱巴巴地裹着，腰间空空荡荡，只悬着个装零嘴的荷包。俊朗脸上挂着看戏的惫懒笑容，手里还抛玩着一枚羊脂玉佩。他身后半步，跟着个身材异常高大魁梧的少年，浓眉大眼，皮肤黝黑，眼神却带着几分孩童般的懵懂和依赖，正是徐龙象。他手里还紧紧攥着半根啃了一半的羊腿，油乎乎的，看着自家双胞姐姐的“壮举”，咧开嘴嘿嘿傻乐。
“哟，徐大郡主，” 徐凤年拖长了调子，带着戏谑，“这月第几个了？柳先生可是爹花了大价钱从江南请来的名儒，你这巴掌下去，爹的私房钱又得缩水一大截。”
徐静薇拍拍手上的点心屑，浑不在意地走到窗边，拿起搁在窗台上的小水壶，给一盆开得正盛的蔷薇浇水。阳光透过雕花窗棂洒在她身上，给她周身镀上了一层毛茸茸的金边，那神情专注得仿佛在侍奉一株仙草。
“名儒？” 她头也不抬，嗤笑一声，“名儒就该讲点有意思的，讲点有用的。整天之乎者也，女子当如何如何，听着就烦。不如让褚禄山来讲讲怎么在赌桌上出老千，或者让袁左宗教教怎么用最小的力气打断人最多的骨头，多实在。” 她放下水壶，转过身，黑亮的眸子扫过徐凤年那张欠揍的俊脸，又落到徐龙象身上，语气陡然变得嫌弃，“还有你，黄蛮儿！说了多少次，吃东西去膳房！别把油蹭得到处都是！过来！”
徐龙象被她一瞪，高大的身躯下意识地缩了缩，像只犯了错的大熊，但还是听话地挪了过去，只是下意识地把那油乎乎的羊腿往身后藏了藏。
徐静薇一把将他扯到身边，动作粗鲁，力道却拿捏得刚好。她变戏法似的从袖子里摸出一块干净的素色帕子，毫不客气地抓起徐龙象那只沾满油渍和肉屑的大手，用力地擦拭起来。徐龙象也不反抗，任由她摆布，只是嘿嘿傻笑着，低头看着自己瞬间干净了不少的手指，显得很是满意。
“笨死了，” 徐静薇一边擦，一边数落，语气却听不出多少真正的责备，“吃个东西都弄成这样，将来怎么娶媳妇？哪个姑娘看得上你？” 她擦完一只手，又去抓另一只。
徐凤年抱着手臂，饶有兴致地看着这对姐弟。一个行事乖张，无法无天；一个天生神力，心智却似孩童。偏偏凑在一起，有种奇异的和谐。他慢悠悠踱步进来，刚想再调侃几句，目光不经意间扫过徐静薇抓着徐龙象手腕的那只手。
阳光的角度正好。徐静薇纤细白皙的手指，因为擦拭的用力，指关节微微泛白。而就在那指腹与徐龙象黝黑粗壮的手腕皮肤接触的地方，一抹极其细微、近乎错觉的淡金色微芒，在她指尖皮肤下极快地流转而过！徐凤年嘴边调侃的笑意微微一凝，眼神深处掠过一丝极淡的探究。
就在这时，她颈间的水碧锦囊无风自动，那朵银线蔷薇上的金色梵文骤然亮起！一股温和却坚韧的力量瞬间弥散，将徐静薇指尖那抹躁动的金芒硬生生压回体内，仿佛从未出现。徐静薇毫无所觉，只觉锦囊微微一暖。
徐凤年若有所思的目光扫过那枚看似普通的锦囊。
“闹得我头疼。”一道微哑的嗓音飘来。徐脂虎裹着标志性的胭脂红斗篷斜倚廊柱，脸色在绒毛边衬下透出玉似的苍白，怀里抱着烘暖的冬衣。她先瞪向徐凤年：“玉佩哪儿来的？前儿赢李翰林的？当心他爹参你聚赌！”劈手夺过塞进袖袋。又抽出一顶绒帽扣在徐龙象头上：“雪天敞着头，回头灌你三碗苦药汁子。”最后抖开银狐裘裹住徐静薇，系带时指尖拂过妹妹微红的手背：“柳先生胡子都让你气歪了！手疼不疼？”那素白冰凉的手指触到肌肤，徐静薇颈间锦囊的暖意似乎顺着经脉流淌过去，奇异地抚平了徐脂虎眉间的一丝痛楚。
徐凤年揉着太阳穴哀嚎：“姐！我就看个热闹！”话音未落，徐静薇已闪电般探手，极其自然地——在徐凤年根本没反应过来之前——一把揪住了他那头保养得极好、用玉簪松松挽着的长发！
“嗷！” 徐凤年猝不及防，痛呼出声，“死丫头！撒手！”
“撒手？” 徐静薇揪得更紧了，脸上露出恶魔般的笑容，“徐凤年，我昨天放在听潮亭顶晒太阳那罐子新渍的梅子干呢？是不是你偷吃了？还带着李翰林那几个狐朋狗友一起？嗯？”
“没……没有！” 徐凤年俊脸扭曲，整个人被扯得从太师椅上歪下来，狼狈地踮脚迁就妹妹的手，“徐静薇！反了你了！松手！疼！徐静薇！我是你哥！”
“哥？” 徐静薇嗤笑，另一只手不知何时已从书案上捞起一支蘸饱了墨的紫毫笔，动作快如闪电，露出一丝不怀好意的微笑，“偷吃我梅子干的哥？今天我就让你长长记性！”
“你要干嘛？！” 徐凤年惊恐地看着那支滴着墨的笔尖在他眼前晃悠，一种极其不祥的预感笼罩了他。
“画王八！” 徐静薇清脆地宣布，手腕一抖，笔尖毫不犹豫地朝着徐凤年那张引无数北凉闺秀竞折腰的俊脸上戳去！
“住手！徐静薇！我跟你拼了！” 徐凤年魂飞魄散，挣扎得更厉害了，却怎么也挣不脱那铁钳般的手指。徐龙象在一旁看得津津有味，拍着油乎乎的大手，发出“啪啪”的响声，咧开嘴笑得像个两百斤的孩子。
“嘿嘿，画王八！画王八！”
一时间，肃穆的书房变成了喧闹的战场。徐凤年的痛呼和威胁，徐静薇得意的笑声，徐龙象憨厚的叫好声，还有毛笔划过皮肤的细微声响，混杂在一起，冲散了方才老学究带来的沉闷，也冲淡了王府深处那挥之不去的、来自北疆的沉重压力。阳光透过窗棂，尘埃在光柱里飞舞，照在徐静薇神采飞扬、带着恶作剧得逞般狡黠笑意的脸上，那双黑亮的眼睛里，跳跃着纯粹的、属于少年人的光。
徐脂虎看着这鸡飞狗跳的一幕，终于忍不住，低低咳嗽了两声，声音带着点无奈的沙哑：“好了…静薇，把你哥头发松开。凤年，去把脸洗了，墨汁腌进皮里，当心真成王八。” 她将怀中沾了油渍的冬衣递给旁边侍立的青鸟：“拿去，让绣娘在油渍处…绣只小老虎吧，黄蛮儿属虎的。” 又对徐龙象招招手：“真成小花猫了，过来，姐给你擦擦脸。” 徐龙象立刻乖乖蹭过去，高大的身躯笨拙地蹲下，把脸凑到徐脂虎面前。徐脂虎掏出自己的素白帕子，仔细擦拭弟弟脸颊沾到的油星，动作轻柔。阳光透过窗棂，落在她苍白却带着温柔笑意的侧脸上，胭脂红的斗篷映着怀中弟妹的身影，仿佛一团温暖的火，短暂地驱散了北凉的寒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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