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赛马

北凉的春天，来得粗粝又迅猛。冻土刚被日头晒软几分，裹挟着沙砾的风便迫不及待地卷过王府演武场，吹得旗杆上那面狰狞的徐字王旗猎猎作响，也吹动了场边一溜儿被拴在桩上、正焦躁刨着蹄子的北地骏马。空气里弥漫着青草初萌的涩味、新翻泥土的腥气，以及马匹身上浓烈的汗骚与皮革混合的味道。

场中央，徐静薇穿着一身火红的窄袖胡服，蹬着鹿皮小靴，乌黑长发用一根金线编绳高高束起，露出光洁饱满的额头和那双依旧黑亮得惊人的眼睛。她手里掂量着一根细长的马鞭，鞭梢有一下没一下地轻点着地面，目光扫过场边那些或神骏、或暴躁的马匹，嘴角噙着一丝混不吝的笑意，像只打量着新玩具的猫。

“徐凤年！”她扬声喊道，声音清脆，带着点少年人特有的穿透力，“磨蹭什么呢？说好的赛马大会，你这发起人倒躲清闲了？”

话音未落，演武场入口处传来一阵懒洋洋的脚步声。徐凤年慢悠悠踱了进来，一身月白锦袍松松垮垮，腰间照例只挂了个装零嘴的荷包，手里还捻着半块刚出炉、热乎得烫手的烤地瓜。他比徐静薇高了大半个头，身量初显挺拔，眉目俊朗，只是那双桃花眼里总带着点挥之不去的惫懒和看戏的神气。

“急什么？”徐凤年咬了口地瓜，含糊不清地说，“好戏不怕晚。再说了，你这丫头定的规矩忒刁钻，不许用府里正经战马，非得从外面马市上现挑生瓜蛋子，还得是没上过鞍的。这不明摆着看哥哥我笑话么？”

“嘁，”徐静薇嗤笑一声，黑亮的眸子斜睨着他，“堂堂北凉世子，连匹生马都降不住？传出去也不怕人笑掉大牙。规矩就是规矩，谁挑的马谁驯，驯好了再赛。怎么，怕了？”

“怕？”徐凤年三两口吞下地瓜，拍了拍手，掸掉并不存在的灰，下巴一扬，那股子混不吝的劲儿就上来了，“哥哥我长这么大，字典里就没这个字！倒是你，小丫头片子，别待会儿被马尥蹶子摔个屁墩儿，哭鼻子找爹告状。”

“告状？徐凤年你皮又痒了是吧？”徐静薇柳眉倒竖，手中马鞭作势就要抽过去。

“行行行，怕了你了！”徐凤年夸张地往后一跳，脸上却全是笑意，“来来来，挑马！先说好，输了的人，得给赢家洗一个月的马！还得用香胰子，里里外外刷干净！”

“一言为定！”徐静薇手腕一抖，马鞭在空中甩出个清脆的响，“到时候别嫌马厩味儿大！”

兄妹俩斗着嘴，走向马桩。王府的管事福伯带着几个经验老道的马夫候在一旁，额角见汗。这两位小祖宗心血来潮要办什么“赛马大会”，规矩古怪不说，挑的还是最难驾驭的生马，万一有个闪失……福伯简直不敢想王爷那张黑脸。

徐凤年绕着马桩走了一圈，目光锐利起来，那份纨绔气暂时收敛，显露出几分将门虎子的底蕴。他最终停在了一匹通体漆黑、四蹄如雪的“乌云踏雪”旁。那马体型高大，肩胛肌肉虬结，眼神桀骜不驯，鼻孔喷着粗气，见徐凤年靠近，立刻烦躁地甩头，前蹄狠狠刨地，扬起一片尘土。好一匹烈马！

“就它了！”徐凤年眼中闪过一丝兴奋的挑战欲。他示意马夫解开缰绳，自己则缓缓靠近，口中发出低沉安抚的“吁吁”声，手试探性地伸向马颈。那黑马猛地一甩头，獠牙森然，差点咬到徐凤年的手。

“世子当心！”福伯惊呼。

徐凤年却笑了，不退反进，动作骤然加快！他一把抓住缰绳根部，身体如猿猴般敏捷地一旋，借着黑马甩头的力道，竟在电光火石间翻身而上！黑马骤然受惊，暴跳如雷，长嘶一声，人立而起！徐凤年双腿如铁钳般死死夹住马腹，身体伏低，紧贴马颈，任凭那黑马如何尥蹶子、狂甩、原地打转，都稳如磐石。人与马激烈地角力，尘土飞扬，场面惊心动魄。

另一边，徐静薇却显得异常“悠闲”。她没去看那些高大威猛的公马，反而走到马桩尽头，停在了一匹看起来颇为温顺的枣红色母马旁。那马体型匀称，线条流畅，眼神温润，见到徐静薇靠近，只是轻轻打了个响鼻，并无抗拒。

“小郡主，这匹‘胭脂火’性子是温顺，可脚力怕是……”旁边的马夫忍不住提醒。这马看着漂亮，跑起来却未必能跟那些烈马比。

徐静薇没说话，只是伸出手，轻轻抚上胭脂火的鼻梁。就在她指尖触碰到马匹皮肤的刹那——

嗡！

一股极其细微、难以察觉的淡金色光晕，如同投入平静水面的涟漪，以徐静薇为中心，无声无息地扩散开来！范围不大，仅仅笼罩了她和胭脂火周身三尺之地。

奇迹发生了！

原本还在躁动不安、嘶鸣踢打的其它马匹，无论是徐凤年胯下那匹暴烈的乌云踏雪，还是旁边几匹同样桀骜的生马，在接触到这圈无形涟漪的瞬间，如同被施了定身咒！

所有的狂躁、嘶鸣、挣扎，戛然而止！

乌云踏雪扬起的前蹄僵在半空，暴戾的眼神瞬间被一种茫然和……难以言喻的敬畏取代，甚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它庞大的身躯竟微微伏低，仿佛在向某种至高无上的存在表示臣服。其它马匹也纷纷低头，焦躁的刨蹄变成了温顺的轻踏，不安的甩尾也停了下来。整个演武场，除了风声，竟陷入一片诡异的、落针可闻的寂静！

正与黑马较劲、满头大汗的徐凤年也愣住了。他感受到身下坐骑那狂暴的力量如同潮水般退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温顺的僵硬。他下意识地抬头，看向徐静薇的方向，正好对上妹妹那双依旧黑亮平静、仿佛对这一切毫无所觉的眼睛。

徐静薇似乎完全没注意到场中的异样。她只是专注地抚摸着胭脂火柔软的鬃毛，动作轻柔。那匹枣红母马则温顺地低下头，蹭了蹭她的手臂，眼神温润得如同两汪泉水。在淡金色光晕的笼罩下，这一人一马显得格外和谐宁静。

“啧，没意思。”徐静薇撇撇嘴，似乎嫌弃这马太温顺，少了点挑战性。她脚尖在马镫上一点，轻盈地翻身上马，动作行云流水。胭脂火温顺地迈开步子，小跑起来，马蹄踏在松软的沙土地上，发出哒哒的轻响。

随着她策马离开那三尺范围，那无形的淡金色涟漪也悄然散去。

“唏律律——！”

如同解除了封印，乌云踏雪猛地发出一声劫后余生般的嘶鸣，巨大的力量再次爆发，差点把还在愣神的徐凤年掀下去！其他马匹也瞬间恢复了之前的躁动不安，场中顿时又混乱起来。

“死丫头！你搞什么鬼？！”徐凤年狼狈地稳住身形，冲着已经跑远的徐静薇背影吼道，脸上又是气恼又是惊疑。刚才那瞬间的寂静和马匹的臣服，绝非错觉！他下意识地摸了摸腰间的锦囊，那里似乎也残留着一丝极其微弱的温热。

徐静薇勒住缰绳，胭脂火温顺地停下。她回头，火红的胡服衬得小脸明艳张扬，黑亮的眼睛里满是促狭的笑意：“我能搞什么鬼？徐凤年，是你自己驯马功夫不到家，连马都嫌弃你吧？还赛不赛了？我的胭脂火可等不及要赢你了！”

“赛！谁怕谁！”徐凤年压下心头的惊涛骇浪，那股不服输的劲儿被彻底激了起来，他狠狠一夹马腹，“驾！” 乌云踏雪如同离弦之箭般冲出！

演武场瞬间成了兄妹俩的赛道。尘土飞扬，蹄声如雷。徐凤年骑术精湛，驾驭着桀骜的黑马，如同驾驭着一道黑色的闪电，每一次转弯、加速都带着惊险与力量的美感。徐静薇则骑着她那匹温顺的胭脂火，动作轻盈利落，火红的身影在场上穿梭，灵动如燕，速度竟也不慢。

然而，每当两匹马靠近，尤其是当胭脂火试图从内侧超越时，徐凤年胯下的乌云踏雪总会莫名其妙地出现一丝不易察觉的滞涩，仿佛被无形的力量束缚，原本流畅的动作会有一瞬间的僵硬，让胭脂火得以轻松超车。

“见鬼了！”徐凤年气得咬牙切齿，却又无可奈何。他能感觉到，并非徐静薇刻意做了什么，而是自己这匹烈马在靠近妹妹时，骨子里会本能地流露出一丝畏惧和收敛。那感觉，就像猛兽遇到了天敌。

这场面落在远处观战楼台上的徐骁眼中，又是另一番滋味。他并未现身，只是隐在窗棂之后，手里捏着那杆从不离身的旱烟杆。浑浊的虎目紧紧追随着场中那道火红的身影，尤其是每一次马匹靠近时那微妙的瞬间。

当看到乌云踏雪再次因靠近徐静薇而出现那丝本能的畏缩时，徐骁夹着烟丝的手指猛地一紧。他看得分明，那不是徐静薇的骑术压制，而是……一种更深层、更本源的力量在无声地影响着周围生灵！就像当年产房青莲初绽，就像听潮阁无形气墙，就像宫宴断袖裂帛时那诡异的反弹……

“佛性天成…万灵俯首…”徐骁深深吸了一口辛辣的旱烟，烟雾缭绕中，他脸上的皱纹似乎更深了。他想起龙树那句“搅动天道命数的变数”，想起自己当年塞进襁褓的水碧锦囊和那滴佛血金珠。求她静如蔷薇，可这丫头，偏生是那朵能让百兽俯首、搅动风云的带刺蔷薇！

场上的追逐还在继续，徐静薇的笑声清脆飞扬，徐凤年气急败坏的叫嚷声也传了过来。少年人的意气之争，热闹非凡。

可徐骁的心，却一点点沉了下去，如同坠入冰窖。这太平表象下的“变数”，比他预想的更加莫测，更加……不可控。他看着女儿策马扬鞭时那飞扬跳脱、毫无顾忌的身影，又想起她颈间那枚似乎越来越难以压制佛性躁动的锦囊，一股深沉的无力感和更强烈的守护欲交织着，几乎要将他淹没。

“吴素啊…”他对着虚空低语，声音沙哑得如同砂石摩擦，“你留给老子的…何止是个难题…”

场边角落，一身玄甲、沉默如山的陈芝豹也静静看着。当徐静薇再次凭借那无形的“优势”轻松掠过徐凤年时，他冰冷的眼眸深处，一丝极其复杂的光芒掠过。有忌惮，有审视，更有一丝难以言喻的……冰冷算计。

而褚禄山则不知何时凑到了场边，肥胖的脸上堆着谄媚的笑，拍着肥厚的手掌大声叫好：“好！小郡主骑术无双！世子爷神勇非凡！精彩！真精彩！”只是那双被肥肉挤成细缝的小眼睛里，精光闪烁不定，将刚才那诡异的一幕幕，牢牢刻进了心底。

一场少年意气的赛马，蹄声踏碎了北凉短暂的春光，也踏碎了水面之下潜藏的暗流。徐静薇浑然不觉，她只是享受着风驰电掣的快感，享受着赢过哥哥的得意。胭脂火温顺地载着她冲过终点，她勒住缰绳，回头看向还在追赶的徐凤年，黑亮的眸子里满是胜利者的光芒，清脆地喊：

“徐凤年！记得洗马！里里外外，用香胰子！”

阳光下，她火红的身影仿佛在燃烧，颈间的水碧锦囊在衣襟下微微发烫，那朵银线蔷薇的边缘，一丝极其细微的金色裂痕，在无人察觉的阴影里，悄然蔓延。佛性如潮，凡尘如笼，十三岁的徐静薇策马扬鞭，向着她既定的宿命，无知无畏地疾驰而去。

佛不渡我？此刻的她，何须佛渡。她便是这北凉春日里，最耀眼、最不羁、也最令人心悸的一道锋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