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安城的春天,是脂粉堆砌的坟场,是权力蒸腾出的海市蜃楼。巍峨宫墙隔绝了市井烟火,也隔绝了北地刮骨的罡风。御花园里,牡丹开得荼蘼,层层叠叠,姹紫嫣红,浓郁得发腻的甜香几乎要凝滞空气,令人窒息。离阳新帝赵惇端坐凉亭石凳,明黄常服熨帖得不见一丝褶皱,脸上挂着精心雕琢的温和笑意,如同庙里镀金的泥胎神像。下首几位宗室亲王与重臣,言笑晏晏,推杯换盏,目光却毒蛇般黏腻,若有若无地缠绕着亭外那两道身影——北凉王徐骁未至,来的是世子徐凤年,和他那位“声名狼藉”的妹妹,徐静薇。
徐凤年今日难得穿了身素雅的天青色锦袍,腰间空空荡荡,只悬着一个装着蜜饯的锦囊,脸上挂着无可挑剔的、带着三分疏离七分恰到好处纨绔气的浅笑,应对着几位宗室子弟绵里藏针的攀谈。他看似从容,眼角的余光却像生了根,死死锁在几步之外那个纤细的身影上。袖中的手指无意识地蜷紧,指甲深陷掌心,带来一丝尖锐的刺痛,提醒着自己此刻的伪装与深渊。这宫墙,是金丝笼,他们兄妹,是离阳君臣眼中待价而沽的困兽。
徐静薇站在一株开得最盛的魏紫牡丹前。她被迫穿上了繁复的水碧色云锦宫裙,堆云髻上簪满珠翠,肤光胜雪,却像一尊被强行套上华丽刑具的囚徒。她站姿随意,甚至有些懒洋洋地歪着身子,手指有一下没一下地拨弄着牡丹肥厚的花瓣,仿佛那娇艳的生命只是无趣的摆设。黑亮的眼睛里没有丝毫对御苑奇花的惊叹,只有毫不掩饰的厌倦,以及一丝深埋眼底、近乎悲悯的嘲弄。阳光落在她身上,那身华服似乎也沾不上她的身,透着一股格格不入的清冷与疏离。颈间那枚水碧锦囊,隔着衣料传递着细微的暖意,像母亲遥远而微弱的呼唤,也是唯一的锚点。
“徐家妹妹,”一个带着轻佻酒气的声音刺破虚伪的平静。赵惇的侄子,小郡王赵彪,端着白玉酒杯凑近,目光如同湿滑的蛇信,在徐静薇脸上和身上逡巡。“久闻北凉女子飒爽,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这身宫装穿在妹妹身上,啧啧,人比花娇啊!来,小王敬妹妹一杯!” 酒杯带着不容拒绝的意味,递到徐静薇唇边,琥珀色的酒液晃动着离阳皇室居高临下的施舍与试探。
徐静薇拨弄花瓣的手指顿住,眼皮都懒得抬一下,只从喉间滚出一个冰冷清晰的音节:“滚。”
声音不大,却像一颗冰珠砸落玉盘,瞬间冻结了凉亭内外所有虚伪的热络。
赵彪脸上的笑容僵住,随即涨成猪肝色,眼中闪过一丝被蝼蚁冒犯的羞愤与狰狞。“呵!好大的脾气!”他仗着酒意和宗室身份,声音陡然拔高,带着恶毒的尖刻,“不过是个边陲武夫的女儿,披上凤袍还真当自己是金枝玉叶了?本小王看得上你,是你徐家祖坟冒……”
“青烟”二字尚未出口,异变陡生!
徐静薇颈间的锦囊骤然滚烫!一股难以言喻的烦躁与厌恶如同岩浆般冲垮了她刻意维持的平静!她只是极其随意地、带着深深厌倦地拂了一下被风吹到颊边的一缕碎发。
那只端着白玉杯、递到她面前的手,连同那杯象征着羞辱的琥珀色美酒,像是撞上了一堵无形的、坚不可摧的叹息之墙!
“砰!”
一声沉闷到令人心悸的撞击声,伴随着骨头碎裂的细微脆响,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
赵彪整个人如同被一柄无形的、凝聚着整个北凉怨愤的巨锤狠狠砸中!他脸上的狞笑瞬间凝固、扭曲,身体不受控制地、极其狼狈地倒飞了出去!手中的白玉杯脱手飞出,在空中划出一道绝望的弧线,杯中美酒泼洒而出,在刺眼的阳光下折射出破碎的光。而他倒飞的身体,裹挟着风声与惨叫,不偏不倚,正撞向凉亭中央那张摆满了御用珍馐、象征着离阳无上权柄的巨大石桌!
“啊——!”赵彪凄厉的惨叫声与四周骤然爆发的惊呼混杂在一起,撕碎了御花园死寂的假面!
眼看一场人仰马翻、御前失仪的滔天祸事就要发生!金盘玉盏碎裂,御宴狼藉,皇权颜面扫地!这将是离阳借题发挥、彻底绞杀北凉的绝佳借口!
徐凤年脸色瞬间惨白!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攥紧!他下意识想冲过去阻拦,但一个不通武艺、只懂伪装纨绔的少年,身体反应如何跟得上这电光火石?他只能眼睁睁看着那灾难性的碰撞即将发生,瞳孔因惊惧和无力而缩成针尖!袖中的手死死攥紧,指甲几乎嵌进肉里,渗出殷红。完了!就在这千钧一发、足以倾覆北凉基业的刹那!他腰间那只装着蜜饯的、毫不起眼的锦囊,毫无征兆地骤然滚烫起来!一股微弱却极其精纯的暖流,如同沉睡的火山被强行唤醒,猛地从锦囊中窜出,顺着他紧攥的掌心瞬间涌入四肢百骸!
这股力量并非攻击,更像是一种本能的守护与偏转。它无形无质,却精准地作用在赵彪那倒飞的身体上!
“嗯?!”赵彪只觉得一股难以言喻的柔和力量在自己身侧轻轻一“推”,让他在空中极其别扭地、不由自主地拧转了一下!
正是这毫厘之差!
赵彪裹挟着风声与惨叫的身体,险之又险地擦着石桌那冰冷坚硬的边缘飞了过去! 桌上的金盘玉盏被劲风带得叮当作响,几滴泼洒的酒液溅落在明黄的桌布上,如同几点刺眼的血泪。赵彪的身体重重砸在亭外松软的草地上,翻滚了数圈才停下,发出杀猪般的哀嚎,那只递酒杯的手腕以一个诡异的角度扭曲着,森白的骨茬刺破皮肉,鲜血淋漓,显然是彻底断了。
而那只被甩飞的白玉杯,此时才“啪”地一声摔落在地,四分五裂,酒液如同离阳此刻的颜面,四溅流淌。
整个御花园,陷入了一种比死亡更可怕的寂静。只有赵彪痛苦的呻吟在死寂中格外刺耳。
所有人都被这兔起鹘落、惊心动魄的一幕惊呆了。凉亭里的皇帝赵惇,脸上那精心雕琢的温和笑意早已消失无踪,只剩下深不见底的阴鸷和一丝被当众打脸的震怒。几位亲王重臣更是面无人色,惊骇地看着亭外哀嚎的赵彪,以及亭内那个脸色苍白、似乎也因惊吓而微微颤抖的徐凤年。刚才发生了什么?徐静薇那随手一拂竟有如此恐怖而诡异的力量?能将人击飞已是骇人听闻,更可怕的是那力量似乎还能被“操控”或“偏转”,避开了最严重的后果! 他们的目光毒蛇般在徐凤年和徐静薇身上逡巡,充满了未知的恐惧和忌惮。这个看似纨绔的世子,刚才一瞬间似乎也……不对,一定是错觉!但那锦囊?
徐凤年自己也惊魂未定! 掌心残留的滚烫感和那转瞬即逝的暖流是如此清晰!是父亲!是徐骁留给他的保命符!锦囊里的蜜饯,或者蜜饯下隐藏的东西……他强迫自己压下翻腾的气血和劫后余生的巨大心悸,后背已被冷汗彻底浸透。他缓缓收回那下意识伸出的、徒劳的手,指尖还在不受控制地微微颤抖。他勉强维持着脸上那副纨绔子弟的假面,轻轻掸了掸天青色锦袍袖口上并不存在的灰尘,仿佛刚才只是看了一场不甚精彩的杂耍,但眼神深处残留的一丝惊悸和了然后怕,却难以完全掩饰。然后,他抬起眼,努力压抑着翻腾的心绪,迎向凉亭内那道冰冷刺骨、蕴含着滔天怒火与无尽猜忌的帝王视线。那目光,像淬了毒的针,扎得他灵魂生疼,更带着对那未知力量的深深探究与忌惮。
空气凝固得如同万年玄冰,沉重得令人无法呼吸。
就在这时,一个懒洋洋的、带着点极致疲惫与不耐烦的声音,如同冰棱碎裂,打破了这令人窒息的死寂。
“啧。”
徐静薇收回拂发的手,仿佛刚才那足以倾覆乾坤的一幕与她毫无关系。她微微蹙着秀气的眉头,目光落在自己水碧色宫裙的袖口上——那里,溅上了一滴从破碎酒杯中飞溅出的、琥珀色的酒渍。那点污渍,在光洁如新的云锦上,在纯净的水碧底色衬托下,显得格外刺眼、肮脏、令人作呕。
她抬起手,对着炽烈的阳光,仔细端详着那点碍眼的污渍。阳光穿过薄薄的云锦,几乎能看清布料细腻的纹理,而那点酒渍,像一颗丑陋的毒瘤,玷污了这身强加于她的华丽枷锁。秀气的眉头蹙得更紧了,眼底深处翻涌着一种深沉的、源自灵魂的厌恶。
然后,在所有人惊愕、愤怒、恐惧交织的复杂目光注视下,在皇帝赵惇几乎要喷出火来的阴鸷注视下,她做了一个让所有人心脏骤停、血液倒流的动作。
她伸出两根纤细白皙的手指,不是去擦,而是直接、精准地捏住了那沾染酒渍的袖口布料。指尖用力,指节微微泛白。
“刺啦——!”
一声极其清晰、无比刺耳的布帛撕裂声,在死寂的御花园里轰然炸响!如同裂帛,亦如同撕裂了离阳皇室最后一丝虚伪的尊严!
徐静薇竟生生将自己那价值千金、象征着皇恩与规训的云锦宫装袖口,连同那点微不足道的酒渍,直接撕了下来!动作干脆利落,带着一种斩断一切的决绝!她随手将那截水碧色的、依旧精致的布料,像丢弃一块沾染了秽物的破布,随意地丢在地上。断裂的袖口处,露出一截欺霜赛雪的小臂,肌肤细腻光滑得不可思议,在阳光下流淌着温润的玉泽,连一丝被华贵布料束缚过的红痕都没有。那裸露的手臂,如同她这个人一般,带着一种惊世骇俗的、不合时宜的纯净与倔强。
做完这一切,她才抬起眼。那双黑亮得如同北凉深冬寒潭的眸子,越过呆若木鸡、如同泥塑木雕般的众人,直直地、毫无惧色地、甚至带着一丝怜悯的漠然,望向凉亭深处,那位端坐龙椅、脸色已由铁青转为紫胀的离阳天子——赵惇。
她的声音依旧平静,甚至带着点事不关己的倦怠,清晰地回荡在死寂的花园里,每一个字都像冰锥砸落:
“脏了。”
不是解释,不是告罪。只是陈述一个简单到残酷的事实。仿佛弄脏了她的衣服,玷污了她的身体,是比冒犯宗室郡王、御前动武、甚至比挑战皇权更大的罪过。这“脏”,是这太安城的浮华,是这权力场的腌臜,是强加于她的一切枷锁。
赵惇放在石桌下的手,猛地攥紧!指节捏得咯咯作响,因为用力过度而剧烈地颤抖着,手背上青筋暴起,如同扭曲的蚯蚓。掌心赫然被自己的指甲掐出了几个深深的血洞,温热的鲜血顺着指缝渗出,染红了明黄的袍服内衬。他看着亭外那个撕了袖子、露出一截雪白手臂、眼神漠然无畏如同神祇俯瞰蝼蚁的少女,又看了一眼她身边那个脸色苍白却强撑着纨绔假笑、指尖仍在微微颤抖的徐凤年。一股冰冷刺骨的怒意和更深沉、更令人毛骨悚然的忌惮,如同附骨之疽,死死缠绕上这位离阳新帝的心头,几乎要将他吞噬。这徐家!这北凉!皆是心腹大患!皆是不得不除的逆鳞!
徐凤年感到那道来自帝王的、淬毒般的目光几乎要将自己洞穿。他深吸一口气,压下翻腾的气血和灵魂深处的屈辱,上前半步,挡在了徐静薇身前。他对着赵惇的方向,微微躬身,姿态无可挑剔,每一个动作都像是丈量过一般标准。声音不高,却足以让所有人听清,语气里刻意揉入了一丝恰到好处的惶恐与自责,如同一个为顽劣妹妹收拾烂摊子的无奈兄长:
“陛下息怒!舍妹年幼,不谙宫中规矩,更兼生性…有些洁癖,最是受不得污浊之物近身。方才受惊失态,惊扰圣驾,冲撞宗室,臣,徐凤年,代北凉王府,向陛下请罪。” 他垂下的眼帘遮住了眸底翻涌的冰冷杀意和无边疲惫。这“请罪”是此刻唯一的生路,是给暴怒的离阳一个勉强能下的台阶,尽管双方都心知肚明,这台阶之下是万丈深渊。
赵惇死死盯着徐凤年,胸膛剧烈起伏,仿佛一头被彻底激怒却又不得不暂时隐忍的困龙。他的目光扫过地上哀嚎打滚、断手染血的赵彪,扫过谄笑而立、却散发着恐怖威胁的褚禄山,扫过漠然独立、断袖飘摇如战旗的徐静薇,最终,那蕴含着滔天怒火与刻骨忌惮的目光,如同冰冷的刀锋,重新钉在徐凤年那张努力维持平静的脸上。沉默,如同巨石压在每个人心头。许久,一个冰冷刺骨、仿佛从九幽地狱挤出来的字,带着不容置疑的皇权威严和无尽的羞辱,从赵惇紧咬的牙关中狠狠迸出:
“滚。”
“谢陛下”徐凤年直起身,脸上依旧是那副带着惶恐和纨绔气的浅笑,仿佛没听出那个字里浸透的杀意和刻骨的恨。他从容地转过身,极其自然地牵起身后徐静薇的手腕——那只刚刚撕掉袖子、裸露在微凉空气中的光洁手腕。肌肤相触的瞬间,他能感受到妹妹手腕的微凉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僵硬。他也下意识地、极其隐蔽地用指尖快速碰触了一下腰间的锦囊——那里已经恢复了常温,仿佛刚才的滚烫只是一场幻觉,但掌心残留的微麻感却无比真实。
徐静薇似乎有些意外,黑亮的眸子看了他一眼,倒也没挣扎,任由他拉着。那眼神里没有感激,没有依赖,只有一种深不见底的平静,仿佛刚才撕的不是皇家的脸面,只是拂去了一点尘埃。
兄妹二人,一个天青如松,一个水碧若莲,在无数道复杂难言的目光注视下,一步一步,踏着御花园铺着光滑鹅卵石的小径,朝着那象征着禁锢与权谋的宫门方向走去。阳光将他们的身影拉得很长,步履看似沉稳,徐凤年的手心却一片冰凉潮湿,后背的冷汗被风一吹,刺骨的寒。每一步都像是踩在薄冰之上,身后那深沉的死寂,比千军万马的咆哮更令人窒息。宫墙的阴影,权力的重压,如同实质般挤压着他的灵魂。他清晰地感觉到,不止一道冰冷的目光,如同跗骨之蛆,紧紧锁定在他腰间那个看似普通的锦囊上。
直到那两道身影彻底消失在重重宫门之后,御花园里凝固的空气才仿佛重新开始流动。压抑的议论声、赵彪痛苦的呻吟声、宫人慌乱收拾残局的细碎声响混杂在一起。凉亭内,赵惇缓缓松开紧握的拳头,掌心一片血肉模糊,鲜血顺着指缝滴落在明黄的袍服上,晕开刺目的暗红。他看着徐凤年兄妹消失的方向,眼神阴鸷得能滴出墨汁,声音低沉嘶哑,如同受伤野兽的咆哮,每一个字都浸着冰冷的杀意和不容置疑的决断,更添了几分对那诡异未知力量的焦躁与不安:“北凉……徐家……隋珠的婚事,即刻拟旨!朕要他们明日就接到旨意!” 联姻软禁,刻不容缓!这头猛虎的爪牙,还有那无法掌控的诡异力量,必须扼杀在笼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