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重的宫门在身后缓缓关闭,发出沉闷的轰响,如同合上了一座巨大的棺盖,将御花园的狼藉、天子的震怒和那封烫手的联姻旨意,都隔绝在了那片令人作呕的浮华与肮脏之中。
宫门外,凛冽的风带着北地的气息扑面而来,吹散了身上沾染的脂粉甜香,也吹得徐凤年一个激灵。他像卸下了千斤重担,又像是被抽走了所有力气,身形几不可察地晃了一下。褚禄山肥胖的身影如同鬼魅般立刻从宫门阴影处闪出,低声道:“世子,可还安好?” 那张胖脸上再无半分谄媚,只剩下冰冷的警惕和毫不掩饰的担忧。他锐利的目光瞬间扫过徐凤年苍白的脸色、微微颤抖的指尖,以及徐静薇那截刺眼的断袖和裸露的小臂,瞳孔猛地一缩。里面果然炸了!
等候的北凉护卫立刻牵马过来。徐凤年翻身上马,动作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僵硬和迟滞。他勒住缰绳,回头最后看了一眼那巍峨高耸、在夕阳下投下巨大阴影的皇城宫墙。那金瓦朱墙,此刻在他眼中如同巨兽狰狞的獠牙,散发着令人窒息的恶意。他又看了一眼身边慢悠悠爬上马背的徐静薇,她正皱着眉,嫌弃地甩着那截断袖,仿佛还在为那点微不足道的酒渍耿耿于怀。宫墙的阴影似乎还沉沉地压在他的心头,赵惇那声冰冷的“滚”字仍在耳边嗡嗡作响,赵彪断腕的惨嚎,腰间锦囊那瞬间的滚烫,以及那丝救了他也让他暴露了更多底牌的暖流…… 交织成一片混乱而压抑的噩梦。
他忽然扯了扯嘴角,想笑,却发现脸颊肌肉僵硬得如同冻土。最终,那笑容还是艰难地绽开了,不是温雅疏离的假笑,也不是劫后余生的畅快,而是一种混合着自嘲、深入骨髓的疲惫、以及北凉人骨子里那股被逼到绝境后破罐子破摔的混不吝劲头的笑,苦涩而苍凉。
“死丫头,”他声音微哑,在空旷的宫门外显得格外干涩,被风吹得有些飘忽,“下次……动手前,能不能先吱一声?” 他指的不仅是徐静薇那拂袖间引发的惊涛骇浪,更是那瞬间足以将整个北凉拖入万劫不复深渊的巨大风险。 伪装的面具下,是早已不堪重负的灵魂。
徐静薇终于坐稳了,闻言,终于舍得把目光从那截断袖上移开,瞥了徐凤年一眼。黑亮的眸子里没什么情绪波动,只有一丝“咎由自取”般的鄙夷和了然。
“吱。”她干巴巴地发出一个单音节,敷衍得如同打发一个无理取闹的孩子。
徐凤年看着妹妹这副油盐不进、仿佛天塌下来也与我无关的样子,又想起宫中那令人窒息的压抑、赵惇最后那毒蛇般的眼神、还有那枚滚烫的锦囊…… 那股自嘲的、苦涩的笑意终究是化开了一些真实。他摇了摇头,笑声低沉沙哑,带着一种奇异的、近乎悲壮的释然:“哈…行,算你狠。” 他顿了顿,目光投向北方,那里是家的方向,是此刻唯一能提供庇护的堡垒,声音里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渴望与疲惫:“回家…烤地瓜去!” 仿佛只有那粗粝的、带着烟火气的食物,才能慰藉这满身的疲惫与冰凉,才能暂时忘却腰间那枚如同烙铁般存在的锦囊。
“驾!”他一夹马腹,骏马长嘶一声,率先朝着北方——北凉王府的方向奔去。褚禄山和护卫们如同沉默的黑色铁流,立刻策马跟上,将兄妹二人严密护在中心。褚禄山的目光警惕地扫视着四周宫墙和街道阴影,肥胖的身躯散发出无形的煞气,确保没有任何尾巴或冷箭能靠近。马蹄踏碎太安城街面的石板,发出沉闷而急促的声响,如同战鼓擂响的前奏。
徐静薇也轻轻一抖缰绳,策马跟上。风吹起她断了一截的宫装袖子,露出那截白得晃眼的小臂。在暮春午后的阳光下,那裸露的肌肤上,竟隐隐流转过一丝极其细微、转瞬即逝的淡金色光晕,如同神佛垂眸一瞥留下的印记,又似对这太安城浮华肮脏无声而永恒的嘲弄。
宫门在他们身后彻底关闭,如同斩断了最后一丝虚幻的和平可能。北凉的车轮,碾过太安城精心布置的陷阱与羞辱,带着一身伤痕、疲惫与更深的谜团,不可阻挡地驶向那早已注定的、充满血与火的命运轨迹。而那封来自江南、沾染着咳血墨渍的信笺,此刻正静静躺在徐凤年的袖袋里,像一块冰冷的烙铁,提醒着他们——家,也早已不是避风港。
徐凤年在奔驰的马上,摸出了那封被揉得有些发皱的信笺。展开,江南特有的梅枝暗纹笺纸上,字迹是徐脂虎特有的娟秀,却透着掩饰不住的潦草与虚弱:“……姐新煨了地瓜,埋在听潮亭东角第三株蔷薇下,归时若冷,掘而食之…” 落款处,一点晕开的、暗褐色的墨渍,如同干涸的血迹,刺目地烙印在“脂虎”二字旁边,散发着不祥的余温。
风卷起信纸,呜咽如泣。徐凤年猛地攥紧了信笺,指节捏得发白,仿佛要将那点血渍揉碎。他抬头望向北方渐沉的暮色,眼底的疲惫与苍凉,深得如同北凉无星的寒夜。腰间的锦囊,似乎又隐隐传来一丝微弱的热意。
北凉王府在太安城的府邸,远不如北凉境内那座听潮阁气象万千,却也占地颇广,高墙深院,透着一股拒人千里之外的肃杀与孤冷。暮色四合,沉重的朱漆大门在褚禄山一行人策马奔至时隆隆开启,旋即又重重关闭,将太安城无处不在的窥探与恶意隔绝在外。
马蹄声在空旷的前庭石板上敲打出急促的回响,最终停在正厅阶前。徐凤年翻身下马,动作依旧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僵硬。脚踏实地的瞬间,宫墙内那令人窒息的压力似乎才稍稍卸去半分,随之而来的是潮水般涌上的疲惫和后怕。他下意识地按了按腰间那个看似普通的锦囊,那里已经冰凉,仿佛先前那救命的滚烫只是一场幻梦。
“世子!” 老管事福伯早已焦急地等在阶下,见到徐凤年苍白的脸色和徐静薇那刺眼的断袖,浑浊的老眼里满是心疼与忧虑,声音都带着颤,“您和小郡主…可曾受委屈?”
徐凤年勉强扯出一个安抚的笑容,带着惯有的、此刻却显得格外虚浮的纨绔气:“福伯,没事,就是宫里的牡丹开得太艳,熏得人头疼,还溅了点酒。” 他轻描淡写,目光却越过福伯,看向灯火通明的正厅深处。他知道,真正的风暴,在厅内等着他。
褚禄山庞大的身躯如同铁塔般立在徐凤年侧后方半步,胖脸上惯常的谄媚笑容消失得无影无踪,只剩下一片沉凝的冰冷和毫不掩饰的煞气。他挥了挥手,声音低沉如闷雷:“都散了!各司其职,没我的命令,一只苍蝇也不许放进来!福伯,让人送热水和干净的衣物去听潮小筑,再备些清淡吃食。” 护卫们无声领命,迅速散入府邸的阴影之中,如同水滴融入大海。
“是,褚将军!” 福伯连忙应下,担忧地看了兄妹俩一眼,匆匆去安排了。
褚禄山这才转向徐凤年,那双被肥肉挤压的小眼睛里闪烁着锐利如鹰隼的光芒,声音压得极低:“世子,里面…炸成什么样了?” 他问的是结果,更是过程。徐静薇断袖的冲击力,远不如他需要知道的细节来得重要。
徐凤年深吸一口气,仿佛要将胸腔里那股憋闷的浊气彻底吐出。他看了一眼身边兀自低头研究自己断袖、仿佛周遭一切都与她无关的徐静薇,眼底深处掠过一丝复杂难言的情绪。他迈步走向正厅,声音同样压得极低,语速却很快,将御花园内发生的一切——赵彪的挑衅、徐静薇那声冰冷的“滚”字、拂袖间赵彪倒飞、自己腰间锦囊异动带来的毫厘偏转、徐静薇撕袖子的惊世之举、赵惇那淬毒般的“滚”字,以及最后那句“即刻拟旨”的联姻宣告——言简意赅,却又字字惊心地复述了一遍。
褚禄山跟在身侧,肥胖的身躯移动间竟无一丝声响,只有那双小眼睛里的光芒越来越沉,越来越冷,最后凝成了两点深不见底的寒冰。当听到“锦囊异动”、“力量偏转”时,他眼底猛地爆出一抹精光,目光如电般扫过徐凤年的腰间,又若有所思地看了一眼徐静薇那截裸露的、在暮色中仿佛流淌着玉泽的小臂。
“王爷…知道了?” 褚禄山的声音如同砂纸摩擦。
“圣旨…恐怕已经在路上了。” 徐凤年踏入正厅门槛,脚步微微一顿。厅内灯火通明,却空无一人。只有主位上,一杯犹自冒着袅袅热气的清茶,无声地昭示着方才有人在此静坐。
徐凤年走到主位旁,看着那杯茶,沉默片刻。他没有去坐那个位置,而是走到下首一张椅子坐下,身体微微后靠,闭上了眼睛,浓密的睫毛在眼下投出一小片疲惫的阴影。紧绷了一路的神经,在踏入这相对安全的堡垒后,终于松懈下来,随之而来的是排山倒海般的倦意和灵魂深处的冰凉。
褚禄山没有坐,他像一座沉默的山,矗立在徐凤年身侧不远处的阴影里,目光警惕地扫视着门窗。厅内陷入一种奇异的寂静,只有灯花偶尔爆开的轻微噼啪声。
不知过了多久,一阵沉稳而略带拖沓的脚步声从厅后传来。徐骁来了。
这位名震天下、令离阳朝廷寝食难安的北凉王,此刻只穿着一身半旧的靛蓝色家常便服,头发随意挽着,手里还拿着半卷翻开的兵书,看起来就像个寻常的富家翁。只是当他那双看似浑浊、实则深藏惊雷的眼睛扫过厅内时,那股无形的、沉淀了无数铁血与尸骸的威压,瞬间便弥漫开来,连空气都似乎沉重了几分。
他的目光首先落在闭目养神的徐凤年脸上,在那份强撑的纨绔面具下捕捉到了一丝难以掩饰的苍白和倦怠。然后,他的视线缓缓移向坐在徐凤年下首、正百无聊赖地用指尖抠着椅子扶手上雕花的徐静薇身上。当看到她水碧色宫裙那明显被撕掉一截、露出雪白小臂的袖口时,徐骁的瞳孔几不可察地微微一缩。
他没有说话,径直走到主位坐下,端起那杯已经微凉的茶,慢条斯理地呷了一口。放下茶杯时,杯底与桌面发出一声轻响,打破了沉寂。
“宫里…热闹?” 徐骁的声音不高,带着点北地特有的沙哑,听不出喜怒,仿佛只是随口一问。
徐凤年睁开眼,站起身,正要开口复述。徐骁却摆了摆手,目光依旧落在徐静薇身上:“丫头,你说。”
徐静薇抠扶手的动作顿住了。她抬起眼,黑亮的眸子迎上徐骁深沉的目光,没有丝毫闪避或畏惧,只有一片纯粹的、近乎虚无的平静。她似乎想了想,然后用一种陈述事实的平淡语气开口:
“有个蠢货递酒,很吵。我说滚。他飞了。衣服脏了,撕掉。” 她指了指自己的断袖,仿佛在解释一件再平常不过的小事,“皇帝说滚。我们就回来了。”
言简意赅,精准地概括了事件的起因、经过和结果,却过滤掉了所有的惊心动魄、诡谲力量、皇权威压和生死一线的危机。仿佛在她眼中,这些都不过是尘埃,不值一提。
徐骁听着,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变化。他沉默了片刻,目光在徐静薇那截光洁得不可思议、隐隐还残留着一丝极淡金芒的小臂上停留了一瞬。然后,他缓缓地、极其突兀地咧开嘴,露出了一个笑容。
那笑容越来越大,笑声也从喉咙深处滚了出来,开始是低沉的闷笑,渐渐变成了洪亮而豪迈的大笑,震得厅内灯火都微微摇曳。
“哈哈哈!好!好一个‘衣服脏了,撕掉’!哈哈哈!不愧是我徐骁的闺女!” 徐骁拍着椅子扶手,笑得前仰后合,眼角甚至笑出了泪花,仿佛听到了世间最好笑的笑话。“痛快!真他娘的痛快!”
这突如其来的大笑,让闭目调息的徐凤年都惊得睁开了眼,更让侍立在阴影中的褚禄山眉头紧锁。王爷的反应…似乎有些反常。
徐骁的笑声渐渐平息,他抹了抹眼角,脸上还带着笑意,眼神却骤然变得如同北凉边关万年不化的玄冰,锐利、冰冷、洞穿一切。他看向徐凤年:“那蠢货姓赵?手断了?”
“是,赵彪。手腕骨断,刺破皮肉。” 徐凤年沉声回答。
“嗯。” 徐骁点了点头,仿佛只是确认了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他又看向徐静薇:“撕得好。咱北凉的姑娘,穿不惯那些花里胡哨的玩意儿,嫌脏就撕,天经地义。” 他的语气带着一种近乎纵容的宠溺,却又透着不容置疑的霸道。
“不过…” 徐骁话锋一转,声音陡然沉了下来,如同闷雷滚过厅堂,目光也变得如同出鞘的利剑,直刺徐凤年,“赵惇那小子,是不是让你‘滚’了?”
徐凤年心头一凛,迎着父亲的目光,点了点头:“是。”
“哼!” 徐骁鼻腔里发出一声浓重的冷哼,如同重锤砸在人心上。他放在扶手上的那只布满老茧的大手,猛地攥紧!坚硬的紫檀木扶手竟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瞬间被捏得粉碎!木屑簌簌落下。
厅内的空气仿佛瞬间被抽空,一股无形的、令人窒息的杀意和怒意如同实质般弥漫开来!徐骁的眼神阴鸷得可怕,声音却压得极低,每一个字都像是从齿缝里挤出来,带着金戈铁马的冰冷煞气:“让我的儿女滚?他赵惇…好大的威风!”
这冰冷的杀意并非针对徐静薇的“惹祸”,而是直指离阳皇帝赵惇对徐家子嗣的羞辱!护犊之情,枭雄之怒,在这一刻显露无疑。
“王爷,” 褚禄山适时地从阴影中踏前半步,声音低沉,“皇帝已下旨,隋珠公主的婚事,恐怕明日就会送到府上。” 他点出了当前最紧迫的危机。
徐骁眼中的怒意如同被投入寒潭的火星,瞬间冷却、沉淀,化为深不见底的幽邃与算计。他松开手,任由掌心的木屑飘落,脸上重新恢复了那种看似憨厚、实则深沉的平静。他端起茶杯,又呷了一口早已凉透的茶水,仿佛在品味其中的苦涩。
“联姻?软禁?” 徐骁的声音平淡无波,听不出丝毫情绪,“赵惇这黄口小儿,也就这点出息了。以为塞个公主过来,就能锁住我北凉的爪子?” 他嘴角勾起一抹极其冷峭、充满嘲讽的弧度,目光扫过徐凤年和徐静薇,“他想用笼子,那咱们就陪他玩玩这笼中困兽的把戏。看看最后,是笼子锁住了虎,还是虎…撕碎了笼子!”
他放下茶杯,发出清脆的磕碰声,目光最终落在徐凤年身上,带着一种沉甸甸的托付与审视:“凤年,明日圣旨到,给老子跪得漂亮点!该谢恩谢恩,该惶恐惶恐。这场戏,才刚刚开场。” 他顿了顿,语气缓和了一分,却又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还有,你大姐的信…江南那边,怕是不好。心里有个数。”
徐凤年心头猛地一沉,袖袋里那封带着血渍的信笺仿佛瞬间变得滚烫。他垂下眼帘,掩去眸中翻腾的忧惧和冰冷的杀意,沉声道:“是,父王。”
“禄山,” 徐骁又看向褚禄山,“府里府外,给我盯紧了。赵惇不会只下一道旨意那么简单。太安城的狗,闻到血腥味了。”
“王爷放心!” 褚禄山抱拳,胖脸上杀机毕露,“谁敢伸爪子,末将就剁了谁的爪子!连根剁!”
徐骁点了点头,不再多言。他挥了挥手,示意众人可以退下。那姿态,仿佛刚才那场足以震动朝野的风波,不过是晚饭时的一点小插曲。
徐凤年躬身告退。徐静薇也慢吞吞地站起身,跟着哥哥往外走。走到门口时,她脚步微微一顿,回头看了一眼主位上重新拿起兵书、仿佛沉浸在书卷中的徐骁,又看了一眼地上那堆被捏碎的紫檀木屑。黑亮的眸子里,似乎有什么极其细微的东西波动了一下,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泛起一丝涟漪,随即又归于那深不见底的平静。她什么也没说,转身,纤细的身影消失在厅外的夜色里。
厅内,只剩下徐骁一人。灯火将他的身影拉得很长,投在冰冷的地砖上,显得格外孤寂而沉重。他翻动书页的手指,在无人看见的阴影里,几不可察地、微微颤抖了一下。那颤抖并非恐惧,而是一种压抑到极致的愤怒和…深沉的疲惫。
他缓缓抬起头,目光仿佛穿透了厚重的墙壁,望向南方,望向那座烟雨朦胧、却传来不祥讯息的江南小城。那里,有他另一个远嫁的女儿,徐脂虎。
许久,一声几不可闻的低叹,如同秋叶落地的轻响,在空旷寂静的大厅内幽幽散开:“这太平日子…到头了。”
窗外,太安城的夜,深沉如墨。北凉王府如同一头蛰伏在黑暗中的巨兽,静待着黎明时分,那必将撕裂平静的第一道圣旨锋芒。裂帛的余烬未冷,更大的风暴已在无声处酝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