幻境,陡生!
冰冷,刺骨的冰冷。带着浓重血腥和药草苦涩的空气,沉重得让人窒息。
灵堂。惨白的烛火摇曳,烛泪在青铜莲台座子上堆叠成扭曲的形状,像凝固的悲伤。一口巨大的黑沉楠木棺椁停在中央,无声诉说着死亡。
一个高大的身影背对着她,玄色甲胄染着干涸发黑的血点,背脊挺得如同冻土里的铁枪。是徐骁,年轻时的徐骁。他粗糙宽厚的手掌,正带着一种近乎笨拙的温柔,轻轻抚过冰冷的棺盖。
突然,厚重的棉帘被猛地掀开,寒气涌入。两个产婆连滚带爬地扑进来,脸上交织着惊惶与狂喜,声音尖利变调:
“王爷!生了!王妃娘娘她……留下了一对儿……龙凤胎!小王爷……小郡主……都……都平安!”
徐骁霍然转身!动作快得像绷断的弓弦。布满血丝的虎目瞬间锁住产婆,那目光太沉太利。他极其缓慢、僵硬地抬起脚,一步,又一步,走向帘后未知的命运。
徐静薇的视角在变幻,她仿佛漂浮在半空,又仿佛被禁锢在襁褓之中。她“看”到了产房内的血腥气,看到了并排放着的两个襁褓。然后,她的“目光”落在了那个裹着水红软绸的小小女婴身上。
那女婴,睁着一双眼睛。黑亮得如同北凉深冬夜空里最澄澈的寒星。没有初生婴儿的懵懂混沌,只有一种近乎漠然的……打量?像是一个走错了时空的旅人,带着一丝微不可察的茫然,审视着眼前污浊血腥的世界,审视着那个浑身煞气、缓缓靠近的陌生男人——她的父亲。
粗糙、布满厚茧和老茧的手指颤抖着伸过来,即将触碰到那水红襁褓的边缘。就在这时,襁褓里的小小女婴,小小的、皱巴巴的手从襁褓边缘努力地探了出来,五根小得可怜的手指张开,虚虚地伸向空中,伸向徐骁的方向。
一个极其微弱,却清晰无比的音节,从那几乎没有血色的、花瓣般柔嫩的小嘴里溢了出来:
“啧。”
幻境骤然破碎!如同镜面被重击!
眼前是刺目的阳光,是无数张惊骇扭曲的脸孔,是震耳欲聋的喧嚣!太安城,御花园!牡丹开得荼蘼,浓郁的甜香令人窒息。
她被强行套在一身繁复累赘的水碧色云锦宫裙里,堆云髻压得头颈发沉。离阳新帝赵惇端坐凉亭,脸上挂着泥胎神像般精心雕琢的温和笑意。毒蛇般的目光从四面八方缠绕而来。
一个带着轻佻酒气的声音刺破虚伪的平静:“徐家妹妹,久闻北凉女子飒爽,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这身宫装穿在妹妹身上,啧啧,人比花娇啊!来,小王敬妹妹一杯!” 酒杯带着不容拒绝的施舍与试探,递到唇边。
她拨弄牡丹花瓣的手指顿住,眼皮都懒得抬,只从喉间滚出一个冰冷清晰的音节:“滚。”
小郡王赵彪脸上的笑容僵住,随即涨成猪肝色,眼中闪过羞愤与狰狞:“呵!好大的脾气!不过是个边陲武夫的女儿,披上凤袍还真当自己是金枝玉叶了?本小王看得上你,是你徐家祖坟冒……”
一股难以言喻的烦躁与厌恶如同岩浆冲垮了刻意维持的平静!颈间锦囊骤然滚烫!她只是极其随意地、带着深深厌倦地拂了一下被风吹到颊边的一缕碎发。
“砰!”沉闷到心悸的撞击声!骨头碎裂的脆响!赵彪整个人如同被无形巨锤砸中,惨叫着倒飞出去!白玉杯脱手,美酒泼洒,倒飞的身体眼看就要撞碎御宴、酿成大祸!
腰间装着蜜饯的锦囊骤然滚烫!一股微弱却精纯的暖流瞬间涌入徐凤年四肢百骸!赵彪倒飞的身体极其别扭地在空中拧转了一下!
险之又险!赵彪的身体擦着石桌边缘飞过,重重砸在亭外草地上,手腕以一个诡异的角度扭曲,骨茬刺破皮肉,鲜血淋漓!白玉杯摔落在地,四分五裂!
死寂!所有目光骇然聚焦在她身上!周身淡金色的光晕前所未有的清晰凝实!宫装无风自动。
“啧。”她收回拂发的手,目光落在自己水碧色宫裙袖口上——那里,溅上了一滴从破碎酒杯中飞溅出的、琥珀色的酒渍。那点污渍,在光洁如新的云锦上,在纯净的水碧底色衬托下,显得格外刺眼、肮脏、令人作呕。
她抬起手,对着炽烈的阳光,仔细端详着那点碍眼的污渍。秀气的眉头蹙紧,眼底深处翻涌着深沉的、源自灵魂的厌恶。
然后,在皇帝赵惇几乎喷出火来的阴鸷注视下,在无数道惊愕、愤怒、恐惧交织的目光中,她伸出两根纤细白皙的手指,精准地捏住了那沾染酒渍的袖口布料。指尖用力,指节泛白。
“刺啦——!”清脆无比、无比刺耳的布帛撕裂声,在死寂的御花园里轰然炸响!如同裂帛,亦如同撕裂了离阳皇室最后一丝虚伪的尊严!
她竟生生将自己那价值千金、象征着皇恩与规训的云锦宫装袖口,连同那点微不足道的酒渍,直接撕了下来!随手将那截水碧色的布料,像丢弃一块沾染秽物的破布,随意地丢在地上。断裂的袖口处,露出一截欺霜赛雪的小臂。
她抬起眼,黑亮如北凉深冬寒潭的眸子,直直地、毫无惧色地、甚至带着一丝怜悯的漠然,望向凉亭深处,那位端坐龙椅、脸色已由铁青转为紫胀的离阳天子——赵惇。
“脏了。”
幻境再次破碎!碎片却带着灼人的高温和浓重的血腥!
拒北城!血色残阳如血泼洒!城墙在巨石的撞击下呻吟颤抖,裂痕如蛛网蔓延!箭雨遮天蔽日!尸骸堆积如山!空气中弥漫着铁锈、焦糊和死亡的味道!
她站在箭楼最高处,素白僧衣在罡风中猎猎作响。闭目合十,周身三尺之地,流矢碎石化为齑粉。肌肤下,细微的淡金色梵文流转不息——无垢佛体在杀戮戾气的刺激下自发护主。
城下,鹰愁峡方向,喊杀震天!褚禄山庞大的身躯如同血葫芦,赤膊上身,挥舞着卷刃的巨斧,在瓮城缺口发出野兽般的咆哮!一支淬毒的幽蓝短矢,如同死神的狞笑,撕裂空气,无声无息地射向他因剧痛而微张的咽喉!
空间在她脚下折叠!前一瞬还在箭楼,下一瞬,素白身影已挡在褚禄山与毒矢之间!
毒矢触及无形壁障!幽蓝箭头与纯净佛光剧烈冲突!嗤嗤作响!刺目的幽蓝与淡金混杂光芒爆发!一股邪异戾气反噬而来,直冲灵台!
“呃…”一声极轻、饱含巨大痛苦的闷哼。
就在心神剧震、佛光波动的瞬间!毒矢被沛然莫御的反震之力,以更快的速度、更刁钻的角度反弹出去!
噗!噗!噗!三声闷响!毒矢洞穿神射手眉心,余势贯穿两名“菩萨蛮”死士头颅!三具尸体轰然倒地!温热猩红的血液,飞溅而出,如同几朵妖异残酷的红梅,绽落在她纤尘不染的雪白衣袖之上!
她缓缓低下头,目光落在袖口的血点上。指尖几不可察地颤抖着,并非恐惧,而是一种源自灵魂最深处的、巨大的茫然与冲击。
“原来…”声音轻如叹息,“这就是‘脏’。”
随着这声低语,周身原本流淌不息、安抚人心的柔和梵音骤然停歇!一股难以言喻的、压抑到极致的恐怖气息轰然爆发!脚下大地无声凹陷龟裂!蛛网般的裂痕瞬间蔓延!仿佛体内沉睡的洪荒巨兽,被这污浊的血色惊醒!
“无垢染血,佛心蒙尘!杀生之孽,业火焚身!”烂陀山摩诃衍圣僧的佛号如黄钟大吕,带着无上威严镇压而来!三千僧兵显形,金色经幡升起,结出庞大的“八部天龙锁魔阵”,金色牢笼瞬间将她困锁!
她捏住那沾染着北莽死士鲜血的袖口。指尖用力。
“刺啦——!”裂帛之音,清脆,决绝!
她竟将那片染血的袖袍,生生撕了下来!素白的布料上,几点猩红如同烙印。手臂一扬,那截染血的断袖,抛向鹰愁峡仍在燃烧的烽火之中!血袖落入烈焰,瞬间化作青烟。
“佛说慈悲,普渡众生。”她的声音不再空灵,带着沉甸甸的、洞穿世情的疲惫与坚定,“可这慈悲,为何…渡不了眼前人?”
幻境碎片疯狂旋转、坍缩!最终定格在拒北城上空,那金紫湮灭的绝对黑暗奇点之下!她托举苍穹,佛陀虚影在灭世神雷冲击下寸寸崩解!嘴角金色的血液不断溢出,眉心佛印黯淡,肌肤下蛛网般的金色裂痕迅速蔓延!
“佛不渡北凉…”急速下坠的风声中,她染血的嘴角,极其艰难地、极其微弱地向上牵动了一下,扯出一个破碎却异常清晰的弧度。
“我…自渡…”
所有的幻境碎片,所有的血色、屈辱、挣扎、撕裂、坠落……都在这一刻轰然汇聚!凝聚成一个清晰无比的身影!
就在徐静薇身前,金莲擂台的中央!一个十四五岁的少女凭空出现。她穿着王府里最爱的石榴红骑射胡服,腰间束着金线绣莽的带子,身姿挺拔如小白杨。乌黑的发辫有些凌乱地甩在肩后,脸上还带着王府深院里特有的、无法无天的骄纵与生机勃勃的狡黠。那双黑亮的眼睛,此刻却盈满了泪水,如同受伤的小兽,直勾勾地盯着莲台上白衣胜雪、眉心佛印流转的徐静薇。
那是少女时的徐静薇!是那个会揪着哥哥头发画王八,会嫌弃黄蛮儿吃得满手油,会一巴掌扇飞江南名儒的北凉小魔王!
少女徐静薇猛地抬起手,指向莲台之上那素净庄严的身影,手指因巨大的悲愤而剧烈颤抖。她的声音不再是幻境中的模糊低语,而是带着撕裂般的哭腔,每一个字都像泣血的控诉,清晰地炸响在死寂的擂台之上,穿透了梵音,穿透了残留的雷霆余威:
“渡世人易,渡己难?!”
她的泪水汹涌而出,划过沾着尘土和幻境硝烟的脸颊:
“你撕了离阳的袖子,撕了北莽的血衣!你撕了所有强加于身的枷锁和肮脏!你说‘佛不渡我我自渡’!好!你渡了北凉!你渡了这满目疮痍的河山!”
少女的声音陡然拔高,尖锐得如同杜鹃啼血:
“可你自己呢?!”
她死死盯着莲台上那道身影,仿佛要将她看穿:
“你把自己渡到哪里去了?!渡到那冷冰冰的石头莲台上去了?!渡到青灯古佛、诵经百年的空寂里去了?!”
少女猛地踏前一步,小小的身影爆发出惊心动魄的质问:
“那个会笑、会闹、会嫌地瓜凉了的徐静薇呢?!那个被爹藏在身后、被哥护在掌心、被黄蛮儿追着喊姐姐的徐静薇呢?!你把她渡到哪里去了?!你把她…渡丢了啊!”
“渡世人易,渡己难…”少女的声音最终化为绝望的呜咽,在死寂的擂台上反复回荡,如同泣血的魔咒,狠狠凿击着莲台上那看似坚不可摧的佛心。
徐静薇周身流转的温润佛光骤然一滞!眉心的佛印如同被重锤击中,光芒剧烈地明灭闪烁!那滴悬在指尖、映照着少女泣血质问的金色佛血,猛地一颤!构成莲台的灰白巨石,以她所立之处为中心,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蛛网般的裂痕疯狂蔓延开来!她一直如古井无波的面容上,第一次出现了剧烈的波动!痛苦、茫然、挣扎……如同投入深潭的巨石,在她眼底轰然炸开!
少女徐静薇的虚影在泣血的质问中,仿佛耗尽了所有的力气和怨愤,身影开始变得透明、摇曳,如同风中残烛,眼看就要彻底消散于这由她佛血引动的幻境心劫之中。
就在那虚影即将完全淡去的刹那——
“秃驴——!哥在!!”
一声炸雷般的咆哮,裹挟着无边的戾气与斩断一切的决绝,撕裂了心劫幻境的最后一丝迷障!一道身影,白发狂舞如燃烧的冰焰,以超越视觉极限的速度,悍然撞入徐静薇与那少女虚影之间!
是徐凤年!
他双目赤红,眼底是焚尽一切的疯狂与守护至亲的执念!手中那柄沉淀着古铜色血火光泽的北凉刀,爆发出前所未有的刺目光芒!刀锋不再是凝练的黑线,而是化作一道横贯天地的匹练寒芒!带着斩断宿命、劈开轮回的惨烈气势,没有丝毫犹豫,朝着那即将消散的少女虚影——那由徐静薇最深执念与心魔所化的幻象——狠狠劈下!
“给我——破!”
刀光所至,空间仿佛被硬生生剖开!没有惊天动地的爆炸,只有一声仿佛琉璃碎裂的、清脆到令人心悸的裂响!
嗤啦——!
少女徐静薇泣血的虚影,连同那笼罩擂台的、由佛血与心魔交织而成的迷蒙金色光雾,如同脆弱的镜面,被这凝聚了徐凤年毕生修为与决死意志的一刀,硬生生从中劈开!瞬间支离破碎!
无数光点四散飞溅,如同金色的流萤,在阳光下闪烁着,迅速黯淡、湮灭。
幻境,破!
禁锢徐静薇佛心的无形枷锁,亦在这一刀之下,轰然崩解!
莲台之上,徐静薇猛地一震!仿佛从一场深沉的噩梦中惊醒。周身剧烈波动的佛光瞬间平息下来,眉心的佛印光芒虽然黯淡了许多,却重新变得稳定而温润。那滴悬在指尖、几乎要坠落的金色佛血,被她缓缓收回,融入掌心,消失不见。脚下蔓延的裂痕停止了扩散。
她缓缓抬起头,目光越过身前持刀而立、白发飞扬、胸膛剧烈起伏、如同护崽凶兽般的徐凤年,望向那幻象消散的虚空。眼底翻涌的痛苦与茫然如同潮水般退去,最终沉淀为一片深不见底的平静,那平静之中,却又多了一丝难以言喻的…释然。
她看着徐凤年紧绷如弓的背影,看着他手中那柄刚刚斩碎心魔的北凉刀。然后,极其轻微地、几不可察地,她的唇角向上弯起了一个极其微小的弧度。
不是悲悯,不是超脱。那是一个属于“徐静薇”的、带着一点点尘埃落定后的疲惫,一点点劫后余生的暖意,甚至还有一点点旧日恶作剧得逞般狡黠的…微笑。
风掠过金莲擂台,卷起几缕她耳畔散落的发丝,拂过徐凤年染血的玄青衣袍。
远处观礼台上,徐骁布满老年斑的手,正颤巍巍地从微凉的炭灰里,扒拉出一个烤得焦香的地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