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雪夜逢故人
永徽二十三年的冬天,来得格外早,也格外酷烈。仿佛老天爷也厌弃了这纷扰的人间,要将一切污浊与血腥,都埋葬在无休无止的白色之下。雪,不再是轻盈的柳絮,而是沉重的铅块,裹挟着北风凄厉的呼号,从九天之上狠狠砸落。陵州城的青石板路早已不见踪影,只余下厚厚的、踩上去发出令人牙酸“咯吱”声的积雪。屋檐下挂满了粗如儿臂的冰棱,森然如倒悬的利剑。
但这雪,并不纯净。 细看之下,那层层叠叠的白色之下,竟隐隐透出一种不祥的暗红色泽。如同巨大的伤口上覆盖的劣质纱布,掩盖不住底下溃烂的脓血。血腥味,浓重得几乎凝成实质,混杂在刺骨的寒风里,无孔不入地钻进每一个角落。那不是一两处凶杀案能造成的,而是大规模的、如同屠宰场般的血腥清洗留下的印记。离阳王朝的暗探,像秋后的蚂蚱,在徐骁这只北凉老狐狸的雷霆手段下,被揪出来,碾死在陵州城的大街小巷。他们的血,温热时渗入积雪,寒冷时便凝固成这天地间最残酷的颜料,将这北凉的雪,染成了触目惊心的红。
“听雪庐”的酒旗,在狂风暴雪中猎猎作响,几乎要被撕裂。往日里喧嚣的大堂,此刻也只剩下寥寥几个胆大的酒客,缩在角落的火炉旁,捧着温热的绿蚁酒,神色惊惶地交换着关于城中清洗、关于北莽异动、关于江湖风波的小道消息。每一次风吹动门窗的异响,都让他们如同惊弓之鸟般猛地一颤。
我坐在柜台后,并未弹奏琵琶。只是用一块干净的软布,一遍遍,极其缓慢、极其细致地擦拭着那把老红木的琵琶腹板。指尖拂过那隐藏的刻痕“秋娘”,感受着木质的温润与岁月的沉淀,仿佛这样能驱散空气中那令人作呕的血腥和窗外风雪带来的彻骨寒意。酒肆的炉火烧得很旺,噼啪作响,却暖不了人心。
就在这风雪与血腥交织的死寂中,一种异样的震动,极其微弱,却带着某种撼动地脉的沉重感,自地底深处隐隐传来。
嗡…嗡…嗡……
像是沉睡的远古巨兽在翻身,又像是庞大到难以想象的金属机关在缓慢地转动、啮合。声音沉闷,压抑,隔着厚厚的地层和呼啸的风雪,却依旧清晰地传递到酒肆的地板,让柜台上的酒碗都泛起了细微的涟漪。
听潮亭。 是听潮亭地底深处传来的动静。 那座看似平静的湖心亭,藏着北凉最大的秘密,也囚禁着最锋利的刀剑。这机关运转的闷响,意味着北凉王府的机器,正以最高效率开动,应对着这血色寒冬里涌动的暗流与杀机。
这声音只持续了短短几息,便重归死寂。但酒肆里的酒客们,脸色却变得更加苍白,握着酒碗的手抖得更厉害了。他们或许不明就里,但本能地感受到了这异响背后的沉重与不祥。
就在这时!
“砰——!!!”
酒肆那扇厚重的、栓着三道门栓的实木大门,如同被攻城锤正面轰击,猛地向内爆裂开来!碎木屑如同暴雨梨花般激射,裹挟着门外狂暴的风雪和刺骨的寒气,瞬间灌满了整个大堂!
炉火被这突如其来的狂风吹得猛烈摇曳,几乎熄灭。角落里酒客们的惊呼被淹没在风雪和巨响中。
门口,矗立着一个“人”。 或者说,一个由冰雪堆砌而成的“人形”。
来人浑身覆盖着厚厚的、冻结得如同铠甲般的积雪,从头到脚,没有一丝缝隙。冰霜凝结在她的眉毛、睫毛、发梢,甚至遮住了大半张脸,只留下两个小小的孔洞。然而,就在那孔洞之后,一双眼睛亮得惊人!那光芒穿透了冰雪的覆盖,如同深埋在万年玄冰下的两颗寒星,锐利、冰冷、不带一丝人类情感,却又燃烧着某种近乎疯狂的执着与疲惫。仅仅是这双眼睛扫过,整个酒肆的温度仿佛又骤降了十度!
她的身形高挑而瘦削,即使裹着厚厚的冰雪,也能看出那流畅而充满爆发力的线条。最引人注目的,是她垂在身侧的双手,各自紧握着一柄造型极其古朴、狭长如禾苗的弯刀。刀身并非金属的亮银,而是一种仿佛吞噬了所有光线的、深邃的幽蓝色,如同极地最深处的寒冰,刀刃处凝着一层肉眼可见的、不断逸散的白色寒气。刀锋所指,连空气似乎都发出了细微的、被冻结撕裂的呻吟。
南宫仆射! 天下第一魔头,徐凤年身边最锋利、也最不可捉摸的那把刀!
她如同一尊冰雪雕塑,纹丝不动地站在破碎的门口,任凭风雪从她身后呼啸灌入。那双寒星般的眸子,没有看那些瑟缩的酒客,没有看柜台后的我,甚至没有看那温暖的炉火。她的目光,如同两把淬了冰的锥子,死死地钉在通往二楼的、那道同样被冰雪覆盖的木质楼梯上!
楼梯上,正传来缓慢而沉重的脚步声。
“吱呀…吱呀…”
每一声都伴随着楼梯不堪重负的呻吟。两个身影相互搀扶着,艰难地出现在楼梯口。
前面的是徐凤年。他此刻的模样比上次从倒马关归来时更狼狈数倍!一身华贵的锦袍早已破烂不堪,沾满了泥土、雪水和暗红色的血污,发髻散乱,脸色苍白如金纸,嘴角还残留着未干的血迹。他一手捂着肋下,那里似乎受了重创,指缝间不断有鲜血渗出。而他另一只手臂,正死死地架着一个几乎完全瘫软在他身上的身影。
剑神,李淳罡!
这位曾经叱咤风云、一剑光寒十九州的绝世人物,此刻气息奄奄,如同风中残烛。他花白的头发凌乱地披散着,沾满了血污和泥土。胸前,一道触目惊心的巨大伤口撕裂了衣袍,深可见骨!皮肉翻卷,边缘焦黑,仿佛被无形的剑气反复切割、灼烧过,此刻仍在汩汩地向外冒着鲜血,将他半边身子都染成了刺目的猩红!每一次微弱的呼吸,都伴随着血沫从嘴角溢出。
然而,就在这濒死般的重伤之下,李淳罡那双浑浊的老眼深处,却燃烧着一种近乎癫狂的兴奋光芒!他嘶哑地、断断续续地笑着,笑声如同破旧的风箱:
“呵…咳咳…哈!王仙芝…王仙芝这老匹夫!…咳咳…剑道…剑道又他娘的精进了!…这一剑…够劲!…够劲啊!…哈哈…咳咳咳!”他一边笑,一边咳出更多的血沫,那血沫随着他身体的颤动,有几滴飞溅而出,不偏不倚,正落在楼下南宫仆射手中那两柄幽蓝弯刀的刀镡之上。
“嗤啦…” 一声极其轻微的声响。那滚烫的、带着剑神生命气息的鲜血,落在冰冷的、仿佛能冻结灵魂的刀镡上,瞬间腾起一丝几乎看不见的白气,然后迅速凝结成几粒细小的、妖异的红冰珠,挂在幽蓝的刀身上,如同泣血的泪滴。
南宫仆射的目光,终于从楼梯上移开,落在了自己刀镡上那几点刺目的猩红上。她的瞳孔,几不可察地收缩了一下。握刀的手指,指节因为过度用力而泛出青白色。那双寒星般的眸子,重新抬起,看向李淳罡胸前那道恐怖的剑创时,里面的冰霜似乎裂开了一道缝隙,流露出一种极其复杂、难以言喻的情绪——有对那惊世一剑的渴望,有对眼前这垂死老者的凝重,甚至…还有一丝极淡的、几乎无法察觉的敬意?
徐凤年架着李淳罡,每一步都走得异常艰难,伤口撕裂的剧痛让他额头布满冷汗。他抬头,看到了门口如同冰雪杀神般的南宫仆射,脸上没有丝毫意外,只有一种沉甸甸的疲惫和了然。
“南宫…”他艰难地开口,声音沙哑,“搭把手…剑神…需要地方…”
南宫仆射依旧没有动,她的目光在李淳罡的伤口和徐凤年惨白的脸上来回扫视,似乎在评估着什么。最终,她那双寒星般的眸子,如同实质般,穿透风雪和破碎的门框,钉在了我的身上。
我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的惊涛骇浪。剑神重伤!世子带伤!南宫仆射带着一身煞气堵门!这绝对是捅破天的大事!听潮亭地底的闷响、陵州城的血腥清洗、还有这雪夜里的重伤归来…无数线索在我脑海中疯狂串联。
没有犹豫,我猛地掀开柜台下的挡板,快步走了出来,迎着门口灌入的刺骨风雪和南宫仆射那冰锥般的目光。
“地窖,”我的声音尽量保持平稳,指向柜台后方一个不起眼的、挂着厚重毛毡帘子的入口,“那里暖和,有烧酒,有干净的布,还有…烈酒能清洗伤口。”我的目光扫过李淳罡胸前那道可怕的剑创,意思不言而喻。
南宫仆射的目光在我脸上停留了一瞬,那双寒星般的眸子深处似乎有什么东西飞快地掠过。然后,她终于动了。
不是走向地窖,而是身影骤然模糊! 如同鬼魅般,带起一股冰冷的旋风,瞬间便出现在楼梯口!没有搀扶,没有言语,只是伸出那只没有握刀的手,一把抓住李淳罡另一侧的胳膊!动作看似粗鲁,力道却控制得极其精妙,既分担了徐凤年几乎无法承受的重量,又避开了李淳罡胸前最致命的伤口。
“唔…”李淳罡闷哼一声,似乎被扯动了伤口。
南宫仆射恍若未闻,只是架起他大半边身子,脚步沉稳地转身,朝着我指引的地窖入口走去。徐凤年压力骤减,感激地看了南宫一眼,咬牙跟上。
三人沉重的脚步声和压抑的喘息声消失在毛毡帘子之后。留下大堂里几个目瞪口呆、几乎吓傻的酒客,以及门口那不断灌入风雪和死寂的破洞。
我迅速转身,对角落里同样吓呆的小伙计低声喝道:“关门!找东西堵上!任何人叫门都不许开!把炉子烧旺些!快!”然后,我毫不犹豫地掀开毛毡帘子,也钻进了通往地窖的狭窄通道。
地窖里的温度比上面高不少,弥漫着酒糟、粮食和泥土混合的独特气味。一盏昏暗的油灯挂在低矮的梁上,火苗被我们带进来的寒气吹得摇曳不定,在四壁投下扭曲晃动的巨大影子,如同张牙舞爪的妖魔。
南宫仆射和徐凤年已经将李淳罡小心地安置在铺着厚厚干草的一处角落。老头靠在冰冷的土墙上,胸口剧烈起伏,每一次呼吸都带着令人心悸的嘶嘶漏气声,鲜血浸透了身下的干草。
“酒!最烈的烧刀子!干净的布!越多越好!”徐凤年急促地对我说,一边试图撕开李淳罡胸前早已被血浸透、冻硬的破烂衣襟。
我立刻转身,从角落的酒架上搬下一个沉重的陶坛,拍开泥封,一股浓烈呛人的酒气瞬间弥漫开来。又飞快地从旁边一个木箱里翻出几大卷干净的、略微粗糙的白棉布。
没有言语,我将酒坛和棉布递过去。徐凤年接过酒坛,看着坛口浓烈的酒液,又看看李淳罡胸前恐怖的伤口,脸上肌肉抽搐了一下,眼中闪过一丝不忍。
“磨蹭什么…咳咳…小兔崽子…怕老子…挺不住?”李淳罡虚弱地睁开眼,浑浊的眼中带着惯有的嘲讽和一丝不耐,“这点小伤…比起当年…咳咳…被韩人猫那阉狗…戳的那下…差远了…快…拿酒来…给老子…洗洗…痛快!”
徐凤年一咬牙,眼神变得决绝:“剑神,得罪了!”他猛地将坛口倾斜,浓烈如火的烧刀子,如同瀑布般,狠狠地冲刷在李淳罡胸前那道深可见骨的恐怖剑创上!
“呃啊——!!!” 一声非人的惨嚎猛地撕裂了地窖的寂静!李淳罡的身体如同被扔进滚油的大虾般猛地弹起,又被徐凤年和南宫仆射死死按住!剧痛让他苍老的面孔瞬间扭曲变形,额头上青筋暴起如蚯蚓,豆大的冷汗混合着血水滚滚而下!浓烈的酒液冲刷着翻卷的皮肉,带走污血,也带来如同酷刑般的极致灼痛!
空气中弥漫开浓重的血腥和酒气的混合味道,令人作呕。油灯的火苗疯狂跳动,将三人挣扎的影子投在墙壁上,如同地狱里受刑的鬼魅。
我强忍着胃里的翻腾,迅速上前,将干净的白布塞进徐凤年手里。他立刻将布用力按在伤口周围,试图吸走酒液和涌出的鲜血。布瞬间被染红。
南宫仆射全程一言不发,只是用她那惊人的力量死死按住李淳罡挣扎的上半身,那双寒星般的眸子,如同最冷静的旁观者,紧紧盯着伤口,也盯着李淳罡因剧痛而扭曲的脸庞,仿佛要将这痛苦刻进骨髓。
剧痛稍缓,李淳罡如同虚脱般瘫软下去,只剩下粗重的喘息,每一次都伴随着胸腔破风箱般的嘶鸣。徐凤年满头大汗,小心翼翼地用布清理着伤口边缘,动作尽量轻柔。
我拿起另一卷干净的布,准备上前帮忙包扎。就在这时,一直沉默如同冰雕的南宫仆射,突然开口了。她的声音和她的人一样,冰冷、生硬,没有任何起伏,如同刀锋刮过冻土:
“你,”她的目光如同实质的冰锥,精准地钉在我脸上,“会《广陵散》?”
这突兀的问题,在地窖压抑的氛围中,如同投入冰湖的石子,激起了无声的涟漪。徐凤年清理伤口的动作顿住了,疑惑地看向我。连气息奄奄的李淳罡,浑浊的眼珠也微微转动了一下。
我心头猛地一震!《广陵散》!这首早已失传、据说蕴含着神秘力量的古曲!她怎么会知道?她为何在此刻问起?
我迎向南宫仆射那双毫无温度的眼睛,缓缓点了点头:“会。但,不全。”这并非谎言。琵琶腹内吴素留下的《金缕衣》全谱中,夹杂着几段《广陵散》的残章,我曾尝试弹奏,只觉艰深晦涩,蕴含着难以言喻的悲怆与杀伐之气。
南宫仆射的眼中,似乎有极其微弱的波动一闪而逝。她没有再追问“不全”的问题,而是做出了一个让所有人,包括徐凤年都意想不到的动作!
她猛地松开按住李淳罡的手(徐凤年猝不及防,差点被带倒),然后,在昏暗摇曳的油灯光线下,她极其干脆地扯开了自己左肩的衣襟!
动作粗暴,毫不在意男女之防,露出大片苍白却紧致、布满了新旧伤痕的肌肤。而在那片肌肤之上,肩胛骨偏下的位置,赫然烙着一个清晰的印记!
那印记的形状,我永生难忘!
那是一枚小小的、由极其繁复优美的线条构成的徽记——形似一朵在风中摇曳的、含苞待放的素心兰!线条流畅而古拙,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优雅与坚韧!这正是当年吴素在秦淮河边,用金簪蘸着酒水,在我那把琵琶腹内刻下的、代表着她的标记!独一无二!
我的呼吸瞬间停滞!指尖无意识地攥紧了手中的布卷!
南宫仆射冰冷的目光紧紧锁住我的反应,她的声音依旧没有波澜,却带着一种穿透灵魂的力量:“小时候,被拍花子的关在黑屋子里三天三夜。饿,冷,怕得要死,觉得自己要变成一块烂掉的肉。”她的叙述平淡得像在说别人的故事,“就在我快要疯掉的时候,外面巷子里,有人弹琴。弹的,就是《广陵散》。”
“那调子…很怪。”她的眼神似乎飘忽了一瞬,仿佛回到了那个黑暗绝望的童年角落,“听着让人心里发堵,想哭,却又…像一只手,硬生生把我从那片黑泥里拽了出来一点点。就是那一点点光,让我没疯掉,撑到了被救出来的时候。”她的目光重新聚焦,锐利如刀锋,落在我因震惊而微微颤抖的手上,准确地说,是落在我右手手腕内侧,那道扭曲丑陋的旧疤上——那是原主杜秋娘当年在画舫为护住这把藏着秘密的琵琶,被老鸨用烧红的火钳烫伤的印记。
“后来,救我的人,”南宫仆射的声音终于有了一丝极其细微的、难以察觉的波动,她的指腹,隔着空气,似乎也在摩挲自己肩头的烙痕,“她告诉我,弹琴的人,是她的一位故人,一个…很傻,却又很让人忘不掉的女人。她临走前,在我身上烙了这个。”她的指尖点了点肩头的素心兰烙痕,“她说,如果以后遇到带着同样记号的人或物,可以信。”
她的目光重新回到我手腕的疤痕上,然后缓缓上移,对上我的眼睛,一字一句地问道: “吴素姑姑…救你那次?”
地窖里只剩下油灯燃烧的哔剥声和李淳罡粗重的喘息。徐凤年的目光在我和南宫仆射之间来回扫视,充满了震惊和探寻。李淳罡浑浊的眼中也闪过一丝了然和…不易察觉的复杂。
我迎着她那双寒星般的、仿佛能洞穿一切虚妄的眸子,缓缓地、无比郑重地,颔首。 “是。”
没有多余的解释,一个“是”字,便已道尽千丝万缕的前缘。吴素,这个名字如同一道无形的桥梁,瞬间连接了这地窖中三个命运迥异却都与之有关的女子。
南宫仆射的眼神,似乎有极其短暂的刹那,融化了一点点冰棱。她不再看我,目光重新落回气息奄奄的李淳罡身上,仿佛刚才那段惊心动魄的往事袒露从未发生。
我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的翻涌。现在不是追忆的时候。我蹲下身,拿起那卷干净的白布,开始小心地、尽量避开那恐怖的剑创核心,为李淳罡擦拭伤口周围的血污,准备包扎。
徐凤年默契地配合着,他拿起酒坛,准备再用烧刀子冲洗一遍伤口边缘以彻底消毒。然而,就在他倾倒酒坛的瞬间——
“绿蚁酒!”李淳罡猛地睁开眼,嘶哑地喊道,眼中带着一种近乎蛮横的执拗,“用…绿蚁酒!…那烧刀子…太烈…太燥…压不住王老匹夫…留在我伤口里的…剑气!…绿蚁酒…温的…正好…!”
徐凤年一愣,随即看向我。我立刻起身,从旁边一个温着的小泥炉上,取下一直煨着的绿蚁酒壶。琥珀色的酒液散发着粮食特有的温润香气。
我拔掉壶塞,看向李淳罡:“剑神,忍着点。”说完,手腕一倾,温热的绿蚁酒如同金色的溪流,精准地浇淋在他胸前那狰狞的伤口上!
“嘶——!”李淳罡倒抽一口冷气,身体又是一阵剧烈抽搐,但比起刚才烧刀子的酷刑,这温酒的刺激显然温和了许多。绿蚁酒特有的温润和微酸的发酵气息,似乎真的中和了伤口处残留的、那股令人心悸的锋锐剑气带来的灼痛感。
“小娘皮!…手够狠!…够利索!”李淳罡痛得龇牙咧嘴,却还不忘嘶声评价一句,浑浊的眼中竟有一丝赞许。
然而,就在他话音未落之际!
“锵!锵!” 两道幽蓝色的寒光如同毒蛇出洞,毫无征兆地闪现!冰冷的刀锋带着冻结灵魂的气息,瞬间交错,稳稳地停在了李淳罡苍老的咽喉之前!距离他的皮肤,不足一寸!那幽蓝的刀身上散发的寒气,甚至让他喉结处的皮肤瞬间起了一层细密的鸡皮疙瘩!
是南宫仆射的双刀!
她出手快如鬼魅,毫无征兆!那双寒星般的眸子,此刻燃烧着一种近乎疯狂的、不顾一切的炽热光芒,死死地盯着李淳罡,声音冰冷刺骨,带着不容置疑的决绝:
“《广陵散》!全谱!” “给我!” “我替你杀韩貂寺!”
地窖的空气瞬间凝固!杀意如同实质般弥漫开来!徐凤年脸色剧变,几乎要出手阻止!韩貂寺!离阳王朝那条最阴毒的老狗!大内第一高手!指玄境巅峰的恐怖存在!这简直是天方夜谭的交易!
李淳罡被刀锋指着咽喉,却仿佛毫无所觉。他浑浊的老眼先是愕然,随即像是听到了天底下最好笑的笑话,猛地爆发出剧烈的咳嗽和呛笑声!血沫再次喷溅出来,有几滴甚至溅到了冰冷的刀锋上。
“咳…咳咳…哈!哈哈哈!”他一边咳一边笑,像是听到了最荒谬的言论,“小妮子…咳咳…你懂什么!…杀韩人猫?…就凭那支破曲子?…咳…痴人说梦!”
他艰难地喘了口气,浑浊的眼中爆射出洞穿世事的精芒,带着一种俯瞰众生的孤傲和沧桑:“剑道!…武道!…根本就不在什么谱!什么招!…在…在…”
他的目光忽然扫过正蹲在他身边、手中还拿着沾血白布的我,更准确地说是扫过我放在一旁地上的那把老红木琵琶。一丝极其古怪的光芒在他眼中闪过,像是溺水者抓住了稻草,又像是绝顶高手发现了新大陆。
“在…这里!”
他猛地伸出那只沾满自己鲜血的枯瘦右手,速度快得不可思议,一把抓过了地上的琵琶!
“前辈!”徐凤年惊呼出声。
我也愣住了。
李淳罡根本不管不顾,他如同回光返照般,枯瘦的手指上沾着黏稠的、尚未完全凝固的鲜血,以一种与他重伤濒死状态截然不同的、带着某种玄奥韵律的姿态,猛地抹过琵琶那四根冰冷的丝弦!
动作看似随意,却蕴含着一种难以言喻的、仿佛天地初开般的混沌力量!
“铮——!!!”
一声无法用言语形容的、仿佛能撕裂灵魂的琴音,骤然炸响!
这声音并非清越悠扬,也非低沉呜咽,而是如同千万柄神兵利器同时出鞘、亿万道惊雷同时炸裂!它蕴含着金戈铁马的杀伐、大漠孤烟的苍茫、沧海桑田的变迁、以及…一种穿透万古的、深入骨髓的孤寂与苍凉!
嗡——! 地窖梁上那盏唯一的油灯,在这惊世琴音响起的刹那,如同被无形的巨手瞬间掐灭!
绝对的黑暗!
浓稠得如同墨汁、如同凝固的血液般的黑暗,瞬间吞噬了整个地窖!窗外的风雪声、炉火的哔剥声、所有人的呼吸声…一切声音仿佛都被这无边的黑暗隔绝、吞噬了!
在这死寂的、令人窒息的黑暗中,感官被无限放大,却又被剥夺了方向。
然后,一种奇异的“景象”,并非通过眼睛,而是直接烙印在灵魂深处,如同潮水般汹涌而至:
· 孤鸿掠雪原: 一只形单影只的鸿雁,在无边无际、死寂冰冷的雪原上空奋力翱翔。它的羽毛凌乱,每一次振翅都显得无比艰难,仿佛背负着整个世界的沉重。下方是望不到头的、吞噬一切生机的惨白,寒风如同无形的刀刃,切割着它的羽毛和意志。那是一种深入骨髓的、天地茫茫唯我一人的孤绝!
· 枯枝断冻土: 视线猛地被拉近,聚焦在雪原上一株早已枯死不知多少年的老树。虬结的枝干扭曲着伸向铅灰色的天空,如同绝望的呼号。突然,“咔嚓!”一声清脆到令人心悸的断裂声在灵魂深处炸响!一根最粗壮的枯枝,在积累了不知多少岁月的风霜重压下,终于不堪重负,从主干上硬生生撕裂、折断!断口处露出惨白的木质,没有生机,只有深入骨髓的僵冷和死亡的气息。那断裂声,仿佛象征着某种坚持的彻底崩溃。
· 月光溺寒江: 视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