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帝登基的那年清明,北凉道的春天,依旧带着料峭的寒意。冬雪残留的痕迹蜷缩在背阴的角落,如同未曾愈合的旧伤。风,不再如刀,却也谈不上和煦,吹在脸上,带着一种洗刷过硝烟和血污后的、清冽又微涩的气息。天空是久违的、干净的瓦蓝色,几缕薄云如同撕碎的棉絮,懒洋洋地飘着。阳光慷慨地洒落,落在陵州城新修葺的屋顶上,落在街巷间努力钻出石缝的青草嫩芽上,落在“听雪庐”那面饱经风霜、却依旧倔强悬挂的酒旗上。
酒肆里弥漫着一种奇异的氛围。不再是战争年代那种压抑的喧嚣或死寂的绝望,也非太平盛世纯粹的市井烟火。空气中飘荡着新酿绿蚁酒的微酸香气,混合着清明时节特有的、焚烧纸钱留下的淡淡烟灰味,以及一种难以言喻的、沉淀下来的疲惫与…释然。
柜台之上,最显眼的位置,不再摆着酒坛或算盘,而是供奉着三件器物。
左边,是一柄断剑。剑身只剩下一尺多长,断口参差狰狞,如同被巨兽硬生生咬断。剑身黯淡无光,布满了无数细密的划痕和难以洗净的暗褐色污迹,那是无数次与强敌碰撞、无数次饮血留下的印记。剑柄处的缠绳早已磨损断裂,露出底下被汗水和血水浸透得发黑的木质。这是剑神李淳罡留在世间的最后遗物,那把曾光寒十九州、最终在王仙芝的绝世剑意下悲壮折断的残兵。它静静地躺在那里,无声诉说着一个时代的终结和属于剑的、永恒的孤傲与苍凉。
中间,是两柄狭长如禾苗的弯刀。刀身依旧呈现出那种深邃的、仿佛能吞噬光线的幽蓝色,刀刃处凝而不散的寒气,让柜台附近的温度都低了几分。刀镡上,几粒细小的、凝固了十四年的暗红冰珠,如同泣血的眼眸,无声地凝视着虚空。这是南宫仆射的双刀,“绣冬”与“春雷”。刀的主人已放下屠刀,归隐山林,据说在某个长满桃花的山谷里,守着那柄曾为她斩开黑暗的桃木剑,以及剑的主人留下的一缕气息。这双曾令天下高手闻风丧胆的魔刀,此刻收敛了所有锋芒,只余下一种沉淀了岁月和故事的冰冷沉寂。
右边,是一柄木剑。剑身粗糙,甚至能看到清晰的木纹和毛刺,剑尖早已磨秃,剑柄处用破布条歪歪扭扭地缠着,布条早已看不出原本的颜色,浸透了汗渍、油渍和…某种更深沉的痕迹。剑身中央,一道触目惊心的巨大裂痕几乎将它一分为二,全靠几道生锈的铁箍勉强固定着形状。这是温华的木剑,断在太安城那场惊天动地的刺杀之中,断在他为兄弟徐凤年递出最后、最决绝的一剑之时。它没有残剑的悲壮,没有双刀的森寒,只有一种底层游侠的质朴、倔强和…至死不渝的傻气。
这三件器物,无声地陈列在柜台之上,覆盖着一层薄薄的微尘。它们像三座沉默的墓碑,祭奠着逝去的故人,也标记着一段血与火交织、痛与笑并存的峥嵘岁月。每一个走进听雪庐的人,目光都会不由自主地被它们吸引,然后陷入短暂的沉默。空气里弥漫的纸灰味,似乎也因它们的存在,而变得更加沉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