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初临,夕阳的余晖穿过窗棂,将柜台和这三件遗物染上了一层温暖的金红色,却驱不散那沉淀的悲凉。
脚步声很轻,踩在酒肆老旧的木地板上,发出细微的吱呀声。
一个身影,逆着门外橘黄的暮光,走了进来。
他穿着一身素白的麻布长衫,宽袍大袖,没有任何纹饰,干净得如同新雪。长发未束,随意地披散在肩头,几缕银丝在暮色中格外刺眼,混杂在依旧浓密的黑发间,如同秋日芦苇丛中过早染上的霜华。他的面容依旧俊朗,只是眉宇间沉淀了太多风霜,眼角刻下了深深的纹路,那是十四年烽烟、无数场生死搏杀、以及肩扛北凉兴衰重担留下的印记。那双曾让整个离阳朝堂都为之忌惮的凤眼,此刻不再有纨绔的慵懒,也不复战场上的凌厉杀伐,只剩下一种阅尽千帆后的平静,以及深藏于平静之下的、难以言喻的疲惫。
北凉王,徐凤年。如今,或许该称他为卸甲归田的徐闲人了。
他径直走向柜台,目光自然而然地落在那三件器物上。脚步停驻。他没有看旁边的我,只是伸出那只曾握刀、曾执掌北凉三十万铁骑、也曾沾染无数鲜血的手。指节依然修长有力,掌心却布满了厚厚的老茧和几道狰狞的旧疤。
他的指尖,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轻柔,缓缓拂过李淳罡残剑那冰冷的、布满缺口的断刃。动作极慢,仿佛在感受那剑身中残留的、属于老剑神的桀骜剑意。接着,指尖滑过南宫仆射双刀那幽蓝冰冷的刀镡,在那几粒凝固的血珠上微微停留,带来一丝冰凉的刺痛感。最后,他停在温华那柄粗糙的木剑上,指腹摩挲着那断裂的豁口和生锈的铁箍,眼神变得格外复杂,有追忆,有痛楚,有温暖,最终化作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
窗外,恰有春风卷起。不是北凉惯常那种裹着沙砾的罡风,而是带着湿润泥土气息的、真正的春风。它调皮地穿过窗棂的缝隙,卷起无数洁白的柳絮。柳絮纷飞,如同漫天飘落的细雪,轻盈地打着旋儿,有几片便沾在了徐凤年披散的白发上,落在他霜白的鬓角。
他忽然轻轻笑了起来。笑声低沉,带着一丝沙哑,打破了酒肆里因他到来而陷入的沉寂。那笑声里没有多少欢愉,更像是一种看透世事后的自嘲和释然。
“当年,”他开口了,声音不高,却清晰地回荡在酒肆里,目光依旧停留在那柄木剑上,仿佛在对着老友温华低语,“你说‘劝君惜取少年时’,我当是句玩笑话。是教坊司那些娘们哄人开心的漂亮词儿,是秦淮河上醉生梦死的靡靡之音。”
他微微侧过头,那双沉淀了太多故事的眼睛终于看向柜台后的我。暮光映在他脸上,那缕白发和沾着的柳絮格外清晰。
“现在呢?”我拿起一只粗陶酒碗,从温在炉上的绿蚁酒瓮里,舀出琥珀色的、泛着细密泡沫的酒液。酒香温润,驱散了些许清明的寒凉和纸灰的沉重。我将酒碗推到他面前的柜台上,碗沿与木台发出轻微的磕碰声。
徐凤年没有立刻回答。他端起酒碗,碗壁传来的温热透过掌心。他仰起头,喉结有力地滚动着,琥珀色的酒液带着粮食的醇厚和微酸的发酵气息,顺着喉咙滑下。他喝得很慢,又很彻底,仿佛要将这十四年的金戈铁马、生离死别、爱恨情仇,都随着这碗酒一同咽下,沉淀在五脏六腑最深处。
碗底,残留着些许浑浊的酒渣,随着他放下酒碗的动作,在碗底轻轻晃荡。那晃动的酒渣,如同浑浊的镜面,映出他倒映其中的面庞——鬓角的白霜,眼角的细纹,还有那双不再年轻、却沉淀了无尽岁月的眼睛。同样,也映出柜台后,我同样不再青春、眼角亦爬上细纹的面容,以及我鬓边悄然生出的几缕银丝。
十四年。足以让少年白头,红颜暗换。
他望着碗底晃动的、映着两人华发的倒影,眼神有些飘忽,仿佛透过那浑浊的酒渣,看到了遥远的景象。嘴角缓缓勾起一个极其温柔、却又带着无尽感慨的弧度。
“昨日午后,阳光很好。”他的声音很轻,带着一种追忆的暖意,“徐念凉那丫头,在后院扑蝴蝶。”他的眼神变得柔软,如同初融的雪水,“追着一只黄粉蝶,跑得小脸红扑扑的,像只撒欢的小鹿。结果一脚踩进刚下过雨的泥坑里,‘噗通’一声,摔了个结结实实,新换的鹅黄小裙子,滚了一身的泥点子,连小脸蛋儿都沾上了泥浆。”
他顿了顿,喉头似乎又滚动了一下,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哽咽,却又被温暖的笑意覆盖:“我和红薯都吓了一跳,赶紧跑过去想扶她。结果你猜怎么着?”他看向我,眼中闪烁着一种近乎孩童般的光彩,“那小丫头片子,自己从泥坑里爬起来,非但没哭,反而看着自己一身的泥巴,‘咯咯咯’地笑得可开心了!眼睛弯成了月牙儿,露出两颗刚换的小豁牙,笑声脆生生的,像檐下刚学会飞的小燕子…”
徐凤年说着,自己也忍不住低低笑了起来,笑着笑着,那笑意却沉淀下去,化作眼底深处一片深沉如海的感慨。他再次看向碗底晃动的酒渣,看着那里面倒映着的、自己早生的华发和沧桑的面容。
“就在那一刻,”他抬起头,目光穿过酒肆的窗棂,望向外面柳絮纷飞的天空,声音低沉而清晰,带着一种历经千帆后的彻悟,“忽然就懂了。”
“懂了你这首《金缕衣》…”
“它唱的,从来不是什么及时行乐,不是什么醉生梦死…”
他的目光重新落回我脸上,那双凤眼里,沉淀着十四年的烽烟、失去的痛苦、守护的代价,以及此刻,那摔在泥坑里、却笑得没心没肺的小小身影带来的、最纯粹的生命触动。
“…它唱的,是活着。”
“是在这狗娘养的世道里,无论摔得多疼,沾了多少泥泞,只要还能爬起来,还能‘咯咯’笑出声,还能看见阳光照在泥巴上泛着光…那便是值得用尽一切去‘惜取’的‘少年时’。”
“是此刻,是当下,是这一息尚存、还能感受悲欢的…每一个瞬间。”
暮色渐浓,如同稀释的墨汁,一点点晕染着窗外的天空。最后几缕金色的夕阳顽强地挤过窗棂,斜斜地投射在柜台上,将三件冰冷的遗物和两碗残酒都镀上了一层温暖的、转瞬即逝的金边。
徐凤年解下了腰间悬挂着的一块玉佩。玉佩不大,羊脂白玉,温润无瑕,雕工极其简约流畅,只寥寥几刀,勾勒出一朵含苞待放的杏花轮廓。玉质在暮色中流转着内敛的光华,一看便知是价值连城、伴随主人多年的心爱之物。
他没有丝毫犹豫,将这块象征着身份、过往、或许还有无数故事的玉佩,轻轻地、郑重其事地放在了柜台上,排在那碗残酒的旁边。玉佩与木台相触,发出清脆微小的“嗒”的一声。
“跟我走吗?”他看着我,目光平静,却又带着一种不容错辨的认真和期待,声音在渐浓的暮色里显得格外清晰,“江南的杏花…这个时节,该开了。”
他的眼神里没有强求,只有询问。仿佛在说,北凉的风雪已歇,沉重的担子也已卸下,是时候去看看那些曾被铁蹄踏碎、又顽强重生的胭脂郡的杏花了。
我迎着他的目光,缓缓摇了摇头。脸上没有遗憾,只有一种尘埃落定后的平静和安然。我没有解释,只是弯下腰,从柜台最下方的暗格里,小心翼翼地捧出了一件物事。
那也是一把琵琶。
但不再是跟随我多年的那把老红木烧槽琵琶。那把琵琶的弦已断,腹板在流州箭楼上为助徐凤年伤拓跋菩萨而崩裂,槽内吴素留下的金漆徽记也彻底黯淡。它被我珍重地收了起来,如同珍藏一段无法复刻的、浸透血与火的岁月。
此刻捧出的,是一把新斫的琵琶。
琴身用的是上好的紫檀木,木质紧密,色泽深沉内敛,如同凝固的夜色,散发着淡淡的、悠远的木香。琴背光滑流畅,没有任何繁复的雕饰,却自有一种沉静的气度。最引人注目的是它的背板——上面密密麻麻,刻满了无数蝇头小楷!每一个名字都清晰可辨,笔画或刚劲,或娟秀,或带着稚嫩的笔触。
那是名字。 是北凉三十万英灵的名字! 是流州城头力战而亡的校尉,是倒马关前血洒疆场的斥候,是胭脂郡里未能逃出的妇孺,是凉莽大战中每一个有名有姓、最终化作石碑上一行冰冷文字的北凉子弟!
紫檀的木质坚硬,刻下这些名字需要极大的耐心和力量。每一个名字的刻痕深浅不一,仿佛刻录着不同的故事和份量。它们无声地排列着,覆盖了整个背板,如同无数沉默的魂灵,共同支撑起这把新生的琵琶。
琴弦,并非寻常的丝弦。四根弦线呈现出一种奇特的、带着金属光泽的暗金色,在暮色中流淌着冷冽的光泽。那是用凉莽大战中缴获的、北莽最精锐射雕手所用的强弓弓弦,经过特殊的鞣制、浸泡、拧合而成!每一根弦线里,都凝聚着战场最凌厉的杀气、最坚韧的意志、以及最终被征服的宿命。
这把琵琶,本身便是一座微缩的北凉英烈祠,一段凝固的战争史诗,一曲无声的安魂曲。
我将这把沉甸甸的新琵琶,轻轻放在柜台上,与那三件遗物并列。然后,在徐凤年专注而复杂的目光注视下,我缓缓抬起右手。指尖干净,没有染凤仙花汁,只有常年拨弦留下的薄茧。
屏息,凝神。 指尖轻轻搭上那四根由弓弦拧成的冰冷琴弦。
微一用力。 “铮——!”
一声清越、空灵、却又带着金属般坚韧质感的弦音,如同破开冰层的第一缕春泉,骤然在暮色沉沉的酒肆中响起!这声音并不宏大,却蕴含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和生命力,瞬间打破了所有的沉寂!
檐下,两只正在梳理羽毛的春燕被这突如其来的清音惊动,“唧”的一声,振翅而起,剪影般掠过窗外橘红的天空,消失在渐暗的暮色里。
弦音袅袅,余韵未绝。
徐凤年看着那新琵琶,看着那刻满名字的紫檀背板,看着那由敌人弓弦拧成的琴弦,又看看我平静的脸庞。他眼中的期待缓缓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深的、混合着理解、释然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敬重的光芒。他忽然咧开嘴,露出一个如同当年在听雪庐初遇时那般、带着点玩世不恭、却又无比真实痛快的笑容。
他不再提江南杏花。 他猛地一拍柜台,震得那碗残酒都晃了晃,然后,他用他那副在战场上吼惯了军令、早已沙哑不堪的破锣嗓子,毫无征兆地、荒腔走板地吼唱起来:
“劝君——莫惜——金缕衣——!”
声音嘶哑,跑调跑到九霄云外,如同砂纸摩擦破锣,瞬间打破了酒肆里所有沉淀的悲凉和刚刚升起的清音意境!几个缩在角落、正沉浸在对逝者哀思中的酒客被这突如其来的一嗓子吓得浑身一哆嗦,差点从条凳上摔下来,惊魂未定地看着这位昔日的北凉王、如今的白衣“疯汉”。
我看着他,忍不住莞尔。指尖再次拂过琴弦,几个简单的音符流淌而出,试图将这位五音不全的世子拉回正轨。
徐凤年却不管不顾,沉浸在自己豪迈(难听)的演唱中,继续吼着:“劝君——惜取——少年时——!” 他甚至还用指节在柜台上敲打着完全不成调的节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