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这时。
“吱呀——” 酒肆那扇老旧的木门,被人从外面轻轻推开。
一个梳着双丫髻、穿着鹅黄衫子、脸蛋红扑扑如同熟透苹果的小姑娘,小心翼翼地探进头来。她手里捧着一个还冒着热气的三层大食盒,小鼻子用力嗅了嗅空气中的酒香和…某种跑调的噪音,乌溜溜的大眼睛里满是好奇和一点点狡黠的笑意。
是姜泥。当年西楚的亡国小公主,如今已出落得亭亭玉立,眉眼间依稀还有旧日的轮廓,却多了几分被安稳岁月浸润的温婉和灵动。她身后,跟着一身利落青衣、依旧英姿飒爽却眉眼含笑的青鸟。青鸟看到徐凤年那副引吭高歌的“尊容”,忍不住掩嘴轻笑,肩膀微微耸动。
紧接着,一个温婉如水的身影牵着一个小小人儿走了进来。是红薯。岁月似乎格外眷顾她,眉眼间依旧温润平和,只是气质更加沉静内敛,如同深潭静水。她手里牵着的小女孩,约莫四五岁年纪,穿着粉嫩的小裙子,梳着可爱的花苞头,小脸蛋上还沾着一点新鲜的、翠绿色的草汁,裙角也蹭上了泥土。她正是徐凤年口中的徐念凉。小家伙一进门,乌黑的大眼睛就骨碌碌乱转,好奇地打量着酒肆里的一切,最后目光落在了正在“鬼哭狼嚎”的爹爹身上,小嘴微张,似乎有点惊讶。
徐凤年的破锣嗓子正吼到兴头上:“花——开——堪——折——直——须——折——!”
话音未落!
两道幽蓝色的寒光,如同从虚空中骤然闪现的毒蛇!带着熟悉的、仿佛能冻结灵魂的冰冷气息,毫无征兆地、精准无比地交叉架在了徐凤年的脖颈之上!
刀锋距离他跳动的颈动脉,不足半寸!那冰冷刺骨的寒气,瞬间让他脖子上的汗毛都竖了起来!歌声戛然而止!
南宫仆射! 不知何时,她已如同鬼魅般出现在柜台旁!依旧是一身简单的素色布衣,容颜清冷绝世,岁月似乎并未在她脸上留下太多痕迹,只是那双寒星般的眸子,沉淀了更多的宁静与深邃。她面无表情,眼神淡漠地看着被自己双刀锁喉的徐凤年,仿佛在看一个不懂事的孩子。
整个酒肆瞬间安静下来。落针可闻。姜泥捂住了小嘴,青鸟瞪大了眼睛,红薯下意识地将徐念凉往身后护了护,小丫头则好奇地看着那两把漂亮的蓝刀。
南宫仆射的目光甚至没有看徐凤年惊愕的表情,她的视线落在我怀中那把新琵琶上,冰冷的声音如同玉珠落盘,清晰地响起:
“跑调了。”她顿了顿,在所有人屏住呼吸的注视下,竟缓缓伸出一根纤细白皙的手指,指尖带着一种近乎温柔的力度,轻轻拂过那由北莽弓弦拧成的、冰冷坚韧的新弦。指腹划过琴弦,发出细微的、如同叹息般的轻吟。然后,她才抬起眼,看着僵住的徐凤年,补充道,语气平淡却不容置疑:
“重唱。”
徐凤年:“……” 他脸上的表情精彩极了,从惊愕到尴尬,再到哭笑不得。他小心翼翼地举起双手,做出投降状,对着南宫仆射讪讪一笑:“南宫…刀下留人…我唱,我重唱还不行吗?”
就在他举手告饶、气氛微妙地缓和下来之时——
“咻——!” 一道破空之声自门外袭来!
一道灰影,带着呼啸的风声,精准无比地、狠狠地拍在了徐凤年撅起的屁股上!
“啪!”
声音清脆响亮!
众人定睛一看,拍在徐凤年屁股上的,竟是一柄同样粗糙、同样带着毛刺、甚至剑柄缠布风格都极其相似的——木剑!只是这柄木剑完好无损,显然是新削的。
“哎哟!”徐凤年猝不及防,捂着屁股跳了起来,又牵扯到颈边的双刀,顿时僵在原地,龇牙咧嘴,模样狼狈至极。
哄笑声瞬间如同决堤的洪水,在小小的酒肆里轰然爆发!
“哈哈哈哈!”姜泥第一个忍不住,捧着食盒笑得前仰后合,眼泪都快出来了。 “噗嗤!”青鸟也彻底绷不住,笑出了声。 红薯抿着嘴,眉眼弯成了月牙儿,轻轻摇头。 小徐念凉虽然不明所以,但看到爹爹捂着屁股跳脚的样子,也跟着“咯咯咯”地脆笑起来,笑声像银铃般洒满整个空间。
柜台边,南宫仆射看着徐凤年狼狈的样子,又瞥了一眼门口的方向,那双万年冰封般的眸子里,极其罕见地掠过一丝极淡、极淡的、如同雪后初晴般转瞬即逝的笑意。她手腕一翻,幽蓝的双刀如同变魔术般消失不见,仿佛从未出现过。
门口光影晃动,一个穿着洗得发白的旧棉袍、胡子拉碴、腰间挂着一个酒葫芦、手里还掂量着另一把新削木剑的身影,晃晃悠悠地走了进来。他咧着嘴,露出标志性的惫懒笑容,看着捂着屁股的徐凤年,大声嘲笑道:
“徐小子!十几年了,唱曲儿还是这么要人命!活该挨揍!”
是温华! 他竟也回来了!虽然瘸了一条腿,走路有些跛,脸上也多了风霜刻下的深痕,但那双眼睛里,依旧闪烁着底层游侠特有的、打不死的韧劲儿和没心没肺的亮光!那柄拍在徐凤年屁股上的新木剑,显然是他的杰作。
哄笑声更大了。姜泥笑得直不起腰,青鸟扶着柜台,红薯搂着还在咯咯笑的徐念凉,连南宫仆射的嘴角都似乎又上扬了微不可察的一丝弧度。
哄笑声更大了。姜泥笑得直不起腰,青鸟扶着柜台,红薯搂着还在咯咯笑的徐念凉,连南宫仆射的嘴角都似乎又上扬了微不可察的一丝弧度。
徐凤年揉着屁股,看着门口叉腰大笑的温华,再看看满屋子笑得花枝乱颤的故人,脸上那点尴尬和龇牙咧嘴渐渐化开,最终也变成了开怀的大笑。笑声沙哑,却畅快淋漓,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担,回到了当年陵州城那个初遇的午后。
在这片劫后余生、故人重逢的温暖哄笑声中,我低下头,看着怀中那把刻满名字的新琵琶。指尖轻轻拨动。
“叮…咚…”
最后两个清音,如同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带着金属弓弦特有的冷冽与坚韧,却又奇异地融合了紫檀木的温润沉厚,悠然荡开。
弦音震颤。 仿佛有无形的长风,自遥远的边关吹来,温柔地拂过流州城外的广袤麦田。麦浪起伏,如同绿色的海洋在低语。那麦浪之下,是北凉三千里沃土,更是埋骨其下的三十万英灵。他们的名字刻在琵琶上,也刻在每一座无声的石碑上。此刻,在这温暖的春风里,在那长风吹拂的麦浪之上,石碑间新生的荒草正随风起伏,柔软而坚韧,覆盖了冰冷的石面,昭示着生命不息的轮回。
小小的徐念凉被这温暖欢快的气氛感染,挣脱了母亲的手,像只欢快的小鹿般跑到柜台边。她踮起脚尖,努力将一只胖乎乎的小手伸向我。小手里,紧紧攥着一朵刚刚在路边摘下的、不知名的、小小的紫色野花,花瓣上还带着晶莹的露珠。
“杜姑姑!”她奶声奶气地叫着,乌溜溜的大眼睛亮晶晶的,充满了纯粹的喜爱和亲近,“给你花花!你唱得…唱得比爹爹好听多啦!”
她努力踮着脚,将那朵小小的、带着泥土芬芳的野花,笨拙地、却又无比认真地,簪在了我微微散落的鬓角。
烛光跳跃。 酒肆里新点的几盏油灯,将温暖的光晕洒满每一个角落。烛火的光跳跃在徐念凉清澈见底的眼底,如同碎金流淌。那一瞬间,我仿佛透过这双纯净无暇的眼眸,看到了十四年前,秦淮河画舫窗外,那映着万家灯火、荡漾着温柔涟漪的粼粼波光。
徐凤年看到女儿给我簪花,还“贬低”他的歌喉,顿时不干了。他揉着还有些疼的屁股,两步冲过来,一把从我怀里“抢”过那把沉甸甸的新琵琶,动作夸张,像个抢玩具的孩子。
“小没良心的!敢说你爹唱得难听?”他故意板起脸,瞪了女儿一眼,换来徐念凉一个俏皮的鬼脸。然后他抱着琵琶,清了清他那破锣嗓子,深吸一口气,对着满屋子笑吟吟看着他的故人,用尽全身力气,荒腔走板、毫无顾忌地再次吼了起来:
“莫——待——无——花——!”
他吼得声嘶力竭,脸红脖子粗,每一个字都像在跟谁拼命。
然而,这一次,不再是他一个人的嘶吼。
姜泥清脆的笑声第一个跟上:“——空折枝!” 青鸟含着笑意,声音温婉却坚定:“——空折枝!” 红薯搂着女儿,眉眼温柔,轻轻附和:“——空折枝!” 南宫仆射抱着双臂,站在角落的阴影里,嘴角那抹微不可察的弧度似乎深了一分,没有出声,眼神却柔和地落在众人身上。 温华拄着他的新木剑,笑得最大声,吼得也最响:“——空折枝!!” 连小小的徐念凉,虽然不太懂词意,但也感受到这欢乐的气氛,学着大人的样子,挥舞着小拳头,奶声奶气地、无比认真地跟着喊:“——空折枝!”
众人的声音,或清越,或温婉,或豪迈,或稚嫩,混杂着开怀的笑声,在这小小的听雪庐里汇聚在一起,如同温暖而汹涌的春潮,轰然撞碎了所有过往的阴霾与沉重,冲破了屋顶,直上云霄!
“——空折枝!”
笑声、歌声、喊声,在酒肆里回荡、碰撞、交融,奏响了一曲名为“活着”、名为“团圆”、名为“新生”的最美乐章。
窗外,不知何时,细碎的、洁白的雪粒,竟又悄然飘落。 是北凉道迟来的初雪。 雪落无声,温柔地覆盖着陵州城新生的屋瓦,覆盖着街巷间倔强的青草嫩芽,也覆盖着城外那无边无际的、在春风中默默涌动的麦浪。雪花晶莹,如同无数细碎的星光洒落人间。
就在这温柔飘落的初雪中,一株生命力顽强的红杏,枝条倔强地探过了听雪庐低矮的篱墙。那遒劲的枝干上,密密麻麻地鼓起了无数深红色的花苞。花苞饱满,如同凝结的血珠,又如同燃烧的火焰,在洁白雪花的映衬下,灼灼欲燃,散发着一种近乎悲壮的、却又充满无限生机的力量。
风雪,终会过去。 而生命,总会在废墟之上,绽放出最灼热的光芒。
(全文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