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恒的黑暗并未持续太久。迪亚波罗的感官再次被粗暴地唤醒。首先恢复的是听觉——一种持续不断的、震耳欲聋的轰鸣，像是有一千架喷气引擎在他颅骨内同时点火。紧接着是触觉——冰冷，坚硬，带着细微却不容忽视的震动感透过背部传来。他艰难地睁开沉重的眼皮。模糊的视野逐渐聚焦。头顶不再是解剖室惨白的天花板或无垠的沙漠苍穹，而是一片低矮、压抑、沾满深色油污的金属管道。空气浑浊不堪，弥漫着浓重的铁锈味、陈年污水的腐臭和某种劣质燃油燃烧后的刺鼻废气。
他正躺在一个极其狭窄、肮脏的空间里。身下是冰冷粗糙的水泥地，硌着他的脊骨。每一次呼吸，都吸入大量漂浮着尘埃和金属碎屑的空气，刺激着他干裂的呼吸道。这里是……船？不，是船的底层，引擎室附近一条堆满废弃零件和渗漏油桶的逼仄通道。那震耳欲聋的轰鸣，正是来自不远处巨大船舶引擎的疯狂运转。
“呃……”他想撑起身体，却发现四肢百骸如同灌满了铅，沉重得不可思议。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胸腔深处残留的、被解剖的幻痛。喉咙里火烧火燎，干渴感比沙漠那次更甚，仿佛整个胃袋都被砂纸磨过。他转动干涩的眼球，目光扫过通道尽头一扇锈迹斑斑的铁门。门上用剥落的红漆潦草地涂着一个单词：机房重地，闲人免进。门外隐约传来海浪拍打船体的哗哗声，以及遥远模糊的、属于人类的喧嚣。一艘远洋货轮？命运这次将他抛向了何处？亚得里亚海？还是更遥远的、通往埃及的航路？他麻木地想，连一丝探究的力气都没有了。
水……这个念头如同毒藤，瞬间缠绕住他所有的意识。喉咙的灼烧感在轰鸣的引擎噪音中被无限放大，变成一种撕心裂肺的折磨。他舔了舔完全失去水分、布满细小裂口的嘴唇，尝到的只有铁锈和灰尘的味道。身体每一个细胞都在尖叫着对水的渴望。他挣扎着，用尽全身力气，才勉强翻过身，用胳膊肘支撑着向前爬行。粗糙的水泥地和散落的金属碎屑毫不留情地磨蹭着他破烂衣物下裸露的皮肤，留下新的血痕。每前进一寸，都伴随着骨骼摩擦般的剧痛和引擎震动带来的眩晕7。
爬行了多久？几分钟？几小时？时间的概念在永恒的折磨中早已变得模糊不清。他终于靠近了通道尽头。铁门下方，一道不足一指宽的缝隙里，透进一丝走廊里相对不那么浑浊的空气，还带着一丝……湿气？他像濒死的鱼一样，将脸死死贴在冰冷肮脏的门缝上，贪婪地、大口地呼吸着那一点点微弱的湿润。幻觉再次如潮水般涌来。他看见萨丁岛清澈的溪流，阳光下泛着粼粼波光；他看见神父递给他的一杯清凉的泉水，水珠沿着杯壁缓缓滑落；他看见自己烧毁村庄时冲天大火中蒸腾扭曲的水汽……水，生命之源，此刻成了他唯一能感知到的、超越一切痛苦的存在。
就在这时，铁门外由远及近传来了沉重的脚步声和两个男人粗鲁的交谈声，带着浓重的地方口音，伴随着浓烈的劣质烟草和酒精的气味。
“该死的轮机长……催命鬼……”
“再坚持一下……交班了……去喝一杯……”
“嘿，你看这下面……是不是有东西在动？老鼠？”
脚步声在门外停了下来。迪亚波罗的心跳几乎停滞。被发现？不！他现在这副模样——虚弱、肮脏、如同阴沟里的蠕虫——绝不能暴露在任何人眼前！帝王的尊严早已被无数次死亡践踏得粉碎，但最后一点可悲的本能，仍在驱使着他想要隐藏这彻底的狼狈。
他下意识地、用尽最后一点残存的意志，试图蜷缩进旁边一堆沾满油污的破帆布后面。这个微小的动作却耗尽了他仅存的气力，肺部如同破旧的风箱，发出一阵无法抑制的、剧烈而嘶哑的呛咳。“咳咳咳——！”撕心裂肺的咳嗽声在这充斥着引擎轰鸣的通道里，微弱却异常清晰。
“妈的！里面有人！”门外传来一声惊怒的咒骂。紧接着，是钥匙粗暴地插入锁孔、猛烈转动的声音。生锈的铁门发出刺耳的呻吟，被猛地向外拉开！
刺眼的走廊灯光瞬间涌入昏暗的通道，像一把利剑刺入迪亚波罗适应了黑暗的瞳孔。他下意识地抬手遮挡，眯起的眼睛透过指缝，看到两个穿着肮脏工装、身材魁梧的水手堵在门口，脸上写满了惊愕和警惕，随即被一种发现闯入者的凶狠所取代。
“哪来的臭虫？怎么钻进来的？”其中一个络腮胡水手啐了一口，大步走了进来，带着浓重的酒气和汗味。另一个矮壮些的，则顺手抄起了靠在门边的一根用来撬油桶的沉重铁棍。
迪亚波罗想开口，想用他曾经足以让整个意大利黑帮颤抖的声音呵斥他们滚开，可喉咙里只发出“嗬……嗬……”的、如同破洞风箱般的漏气声。他徒劳地向后缩着，背脊抵在了冰冷的管道上，退无可退7。
络腮胡水手已经走到跟前，居高临下地俯视着这个蜷缩在油污里、散发着恶臭、虚弱不堪的闯入者。他脸上没有任何怜悯，只有一种在海上漂泊久了的、对一切异常事物的粗暴处理欲。“看起来像偷渡的？还是想搞破坏的杂碎？”他伸出沾满油污的大手，一把揪住迪亚波罗那头曾经象征力量、如今却干枯缠结的粉色长发，粗暴地将他拖拽起来！“说！谁让你……”
“水……”迪亚波罗被扯着头皮，剧痛让他混沌的意识有了一丝清明。他涣散的目光没有聚焦在水手狰狞的脸上，而是死死盯住了对方腰间晃荡着的一个军绿色水壶。那水壶半满，随着水手的动作，发出无比诱人的、液体晃荡的声响！“给……我……水……”他用尽全身力气，挤出几个干涩到极点的词，枯枝般的手颤抖着伸向那个水壶，眼中燃烧着一种近乎疯狂的、对水的渴望。
“水？”络腮胡水手愣了一下，随即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脸上露出残忍的讥讽。“臭虫还想喝水？”他非但没有递出水壶，反而揪着头发的手猛地用力一甩！
迪亚波罗虚弱不堪的身体像破麻袋一样被甩飞出去，狠狠撞在身后布满锈迹和锋利凸起的粗大金属管道上！“砰！”一声闷响伴随着清晰的骨骼碎裂声。剧痛瞬间炸开！他清晰地感觉到几根肋骨断裂，尖锐的断骨刺入柔软的肺叶。鲜血猛地涌上喉咙，呛得他眼前发黑。
“呃啊——！”他蜷缩着倒下，身体因剧痛而剧烈抽搐，每一次抽搐都带来更猛烈的撕裂感。温热的液体从口鼻和胸腹部的伤口不断涌出，带着生命的温度，迅速在冰冷肮脏的地面洇开一小片暗红。视野开始旋转、模糊。引擎的轰鸣声变得忽远忽近。他看到那个矮壮水手举起了铁棍，脸上带着一种处理垃圾般的不耐烦。
“别浪费时间了，丢海里喂鱼！”络腮胡水手冷酷地命令道，仿佛在谈论丢弃一袋腐烂的垃圾。
铁棍带着沉闷的风声落下。迪亚波罗没有躲闪，也无力躲闪。在意识彻底沉入黑暗的前一秒，他的感官似乎被无限放大。他清晰地“听”到自己颅骨碎裂的脆响，“看”到铁棍上沾着的暗红油污和自己的鲜血混合在一起，“闻”到浓烈到令人窒息的血腥味和自身伤口散发出的、死亡特有的铁锈气息。然而，一种奇异的平静，超越了一切痛苦和恐惧，笼罩了他破碎的灵魂。他不再愤怒于乔鲁诺，不再诅咒命运。所有的挣扎、不甘、帝王的傲慢，都在这一刻彻底消散。他像一个旁观者，冷漠地注视着自己这具破败躯壳的终结。也好……至少这次……能沉入海底……那里或许……足够冰冷……足够安静…… 这个念头带着一丝解脱般的倦意，成为他意识最后的灯塔。
黑暗彻底吞噬了他。然而，这黑暗只持续了极其短暂的一瞬——或许只有亿万分之一秒。紧接着，一股无法抗拒的、源自规则层面的力量，如同宇宙重启般，再次粗暴地拉扯着他的意识核心！那沉入冰冷深海、归于永恒寂静的“结果”，被一股金色的、不可名状的力量无情地抹去、重置。新的感官信息如同海啸般涌入他刚刚沉寂的意识——一种熟悉的、令人作呕的消毒水气味，冰冷的不锈钢触感，还有头顶那炫目而惨白的无影灯光……
新的“开始”已然降临。永恒的循环，那比死亡更冰冷、比虚无更残酷的刑罚，在黄金体验镇魂曲冷漠的注视下，再次无声地转动了它的齿轮。在这绝望的永劫中，迪亚波罗，曾经的黑暗帝王，连一声叹息都无法留下，便再次沉入了那无边无际、永无止境的死亡洪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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