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县的雨,总带着股铁锈味。
沈修雅站在客栈二楼的窗边,指尖捻着片潮湿的柳叶。楼下的青石板路上,李沐云正踮脚给一个卖花姑娘递铜板,绿袍的下摆沾着泥点,却丝毫没损他那股鲜活气。她忽然想起昨夜破庙混战结束时,这小王爷捂着胸口咳血,却还笑着对沈修明说“你姐的刀比我皇姐的鞭子温柔”,眼底的狡黠像偷了腥的猫。
“姐,周煜在牢里发了疯。”沈修明从窗外翻进来,玄色衣袍滴着水,他将一枚沾血的符纸拍在桌上,“他用指甲在墙上画这个,说要找‘水’命的人补全仪式。”
符纸上是个扭曲的“水”字,笔画间渗着暗红的血,边缘还粘着几根碎发——是李沐云的。沈修雅指尖划过符纸,忽然蹙眉:“这血里有蛊卵。”她将符纸凑近烛火,火光下可见无数细小的白色虫卵在血纹里蠕动,“是曾润的‘牵丝蛊’,能跟着血脉找宿主。”
沈修明的手按在刀柄上:“我去杀了周煜。”
“不行。”沈修雅摇头,“他是周谬的软肋,曾润留着他,就是为了引我们动杀心。”她望向窗外,李沐云正举着朵栀子花往客栈跑,绿袍在雨里像团跳动的火焰,“而且,小王爷的命,比周煜金贵。”
此时的牢里,周煜正对着墙壁喃喃自语。他手腕上的伤口渗出绿血,那是噬魂蛊在啃噬血肉,却浑然不觉疼痛。墙角的符纸上,“水”字的最后一笔突然自己动了起来,像有支无形的笔在添补,而笔尖的墨,正是从李沐云方才路过牢门时,不慎滴落的血珠里引来的。
管琉蹲在牢房顶上,嘴里叼着根草,看着蒋富贵在雨里摆弄罗盘。“师兄,这‘牵丝蛊’引的不是血脉,是命格。”他吐掉草根,指腹摩挲着腕间重新串好的银铃,“李沐云是水命,但他八字带贵,蛊虫不敢近身,只能借周煜的手,逼他自己撞上来。”
蒋富贵撇撇嘴:“管他什么命,杀了就是。”他忽然压低声音,“师姐的信里说,苏怜青带了‘影阁’的密令,要查当年周谬的死因。咱们要不要……”
“别碰她。”管琉的声音冷了几分,他看见苏怜青的仪仗停在牢门外,明黄的伞盖下,女皇正侧耳听着侍卫回话,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腕间的碎玉镯。那玉缝里嵌着丝暗红,是三年前沈修雅替她挡箭时,溅上去的血,至今未褪。
苏怜青走进牢房时,周煜突然安静了。他抬头望着她,眼底闪过一丝迷茫,仿佛认错了人:“哥……是你吗?”苏怜青的眉峰微蹙——周煜的眼神,像极了当年周谬在猎场替周煜挡熊时,望着弟弟的模样,偏执又疯狂。
“周煜,你可知罪?”苏怜青的声音平静无波,目光却落在墙角的符纸上。那“水”字的最后一笔已补全,墨迹泛着诡异的蓝光,而符纸边缘,沾着根极细的银线,与沈修雅惯用的暗器材质一般无二。
周煜突然笑了:“罪?我只是想让哥哥回来。”他猛地扑向苏怜青,却被侍卫按住,挣扎间,袖中掉出半块玉佩,正是周谬当年被箭射穿的那枚,缺口处刻着个极小的“煜”字。
苏怜青弯腰捡起玉佩,指尖触到缺口的刹那,玉面突然映出团黑雾。她看见周谬倒在血泊里,周煜抱着他的尸体,手里的刀还在滴血,而远处的树影里,站着个穿苗疆服饰的女子,正对着周煜的背影,吹着支骨笛。
“曾润……”苏怜青捏紧玉佩,指节泛白。她忽然想起沈修雅昨夜送来的字条,除了“符有缺”,背面还有行更潦草的字:“笛音控蛊,骨为媒”。
雨停时,李沐云捧着栀子花闯进沈修雅的房间。花瓣上的水珠滴落在符纸上,竟顺着“水”字的纹路游走,在末尾聚成个小小的漩涡。“沈姐姐你看!”他指着漩涡,眼睛亮得像星,“这符在吸水汽!”
沈修雅的刀已出鞘,寒光劈开漩涡。水珠溅落在地,化作无数细小的蛊虫,却在触到刀光的瞬间化为青烟。“这是‘水引蛊’,借水汽成形。”她收刀入鞘,看着李沐云手里的栀子花,花瓣边缘已泛出青黑,“花里有毒。”
李沐云愣了愣,猛地将花扔在地上。花瓣落地的瞬间,竟渗出暗红色的汁液,在地上汇成个“润”字——是曾润的标记。他忽然想起管琉在城隍庙前说的:“苗疆的花,好看是好看,就是根扎在死人骨头上。”
此时的城隍庙,管琉正对着周谬的牌位焚香。牌位是他偷偷从破庙捡的,裂成两半的木头上,还沾着周煜的血。蒋富贵蹲在香炉旁,用银针挑着只刚抓到的蛊虫:“师弟,你说师姐为什么非要周谬的魂魄?当年她在苗疆,不是最恨周家人吗?”
管琉没说话。他看见沈修明从庙后走来,玄色衣袍上沾着泥,手里提着个麻袋,麻袋里传出微弱的呜咽。沈修明将麻袋扔在地上,踢了踢:“抓了个苗疆的信使,说要给周煜送‘还魂丹’。”
麻袋里的人挣扎着露出脸,竟是个十二三岁的少年,眉眼间有曾润的影子。他死死咬着唇,却在看见管琉腕间的银铃时,突然瞪大了眼:
“是你!当年在苗疆,就是你放跑了沈修雅!”
管琉的银铃突然响了,叮铃铃的声里,少年的脸色瞬间惨白。他捂着心口蜷缩在地,喉咙里发出咯咯的响,片刻后便没了声息,嘴角溢出的血,在地上凝成朵小小的蛊花。
“师姐的‘子母连心蛊’,果然厉害。”蒋富贵啧啧称奇,却没看见管琉悄悄将枚银针扎进少年的后颈——那里藏着颗绿豆大的蛊卵,正是控制信使的母蛊。
沈修明的刀抵住了管琉的咽喉:“你是谁?”
管琉笑了,痞气里带着几分坦然:“江湖骗子,管琉。”他侧身避开刀刃,指尖弹向沈修明的手腕,“沈公子的刀,比你姐姐的慢了半分。”
沈修明的刀更快,却在离管琉咽喉寸许处停住——对方的指尖正捏着枚银铃,铃身刻着的蛊纹,与当年杀害“影阁”前任阁主的凶器上的纹路,一模一样。
“你是‘蛊王’的传人?”沈修明的声音冷得像冰。
管琉挑眉:“什么王不王的,不过是个混饭吃的。”他收起银铃,忽然指向庙外,“沈姑娘来了,不介绍介绍?”
沈修雅站在庙门口,玄色披风上还沾着雨珠。她看着地上的少年尸体,又看向管琉:“曾润让你来的?”
“非也。”管琉摊手,“我是来送东西的。”他从袖中摸出片竹简,上面刻着“五阴借阳”的全图,图的右下角,有个被虫蛀的小洞,“这是周谬生前画的,缺的不是心,是‘情’。”
沈修雅接过竹简,指尖触到虫洞的刹那,竹简突然发烫。她看见周谬在灯下画图,周煜趴在他肩上,偷偷在图角画了个歪歪扭扭的小人,而窗外,曾润的影子映在窗纸上,手里捧着个黑陶罐,罐口爬着密密麻麻的蛊虫。
“原来如此。”沈修雅将竹简捏碎,竹屑落在地上,竟拼出个“死”字。“周煜要补的不是符,是他和周谬的命。”她忽然看向管琉,
“你师傅让你来偷这个,是想借‘五阴借阳’,复活她自己的心上人吧?”
管琉的脸色变了变,刚要说话,却被庙外的马蹄声打断。苏怜青的仪仗停在城隍庙前,女皇披着明黄的披风,站在晨光里,目光穿过人群,落在沈修雅身上。
“修雅,”苏怜青的声音很轻,却清晰地传到每个人耳中,“三年前你说,等我扫清障碍,便与我再拜天地。如今,障碍已至,你敢不敢?”
沈修雅的刀“呛啷”出鞘,刀尖指向天空,晨光在刀身上流转,如三年前破庙的月光:“陛下敢,臣就敢。”
李沐云突然拍了下手,指着庙顶盘旋的寒鸦:“你们看!它们在转圈!”众人抬头,只见那群寒鸦排成个巨大的“木”字,而字的中心,正对着城隍庙的香炉——那里埋着少年信使的尸体,是木命。
蒋富贵突然“嘶”了声,指着自己的手腕。那里不知何时多了个红点,正顺着血管慢慢游走,是牵丝蛊在动。“师姐的蛊……”他话没说完,就被管琉按住手腕。
“别动。”管琉的银针刺入蒋富贵的穴位,红点停住了,却在皮肤下游走成个“煜”字,“周煜在引蛊,他想借我们的血,找到最后一个‘水’命。”
苏怜青忽然开口:“最后一个水命,是我。”她摘下腕间的碎玉镯,玉面映出她的生辰八字,赫然是纯水命格。“当年先皇为保我,改了我的生辰,只有周谬知道真相。”
沈修雅的刀瞬间横在苏怜青身前:“我护你。”
周煜的笑声突然从庙后传来,癫狂又绝望:“护?你们谁也护不住!哥哥说了,要水命的心头血做引,才能破了这蛊!”他从阴影里走出,浑身是血,手里捧着个黑陶罐,罐口的蛊虫正发出细碎的嘶鸣。
管琉的银铃突然爆发出刺耳的响声,所有蛊虫瞬间静止。他看着周煜,又看看苏怜青,忽然笑了:“原来周谬改了陛下的生辰,是为了护她。而曾润要的,从来不是周谬的魂,是能解她心上人的蛊的,纯水命心头血。”
雨又下了起来,这次带着蛊虫的腥气。沈修雅的刀与周煜的陶罐相抵,苏怜青站在她身后,指尖捏着周谬的半块玉佩,李沐云挡在她们身侧,沈修明的短刀护着李沐云的后背,管琉和蒋富贵背靠背站在庙门,每个人的影子在雨里交叠,像幅未完成的阵图。
寒鸦再次飞起,这次它们衔走的,是城隍庙香炉里的骨灰。而那骨灰在空中散开,竟拼成了周谬的脸,他望着周煜,又看看苏怜青,最终化作一道微光,钻进沈修雅的刀身里。
刀身突然亮起,映得每个人的脸都发白。沈修雅看着刀身映出的自己,又看看身边的苏怜青,忽然明白了“一拜天地”的真正含义——不是在太平盛世里的风花雪月,是在刀光剑影中,仍愿为彼此挡下所有的蛊与符,血与火。
通县的雾,终于在刀光中散了些。但每个人都知道,这只是开始。曾润的暗门还在,周煜的执念未消,管琉袖中的母蛊蠢蠢欲动,而沈修明护着的李沐云,腰间不知何时多了个苗疆的香囊,香囊里,藏着最后一枚“水”字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