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三更的梆子刚敲过,长乐宫的烛火还亮着。
苏怜青坐在妆镜前,指尖划过镜面边缘镶嵌的东珠,冰凉的触感顺着指腹漫上来。镜中映出她一身未及换下的常服,月白绫罗上绣着暗银的缠枝莲,发髻松松挽着,几缕碎发垂在颈侧,倒比平日里穿朝服时多了几分柔和。
“陛下,该歇息了。”贴身侍女画屏捧着安神茶进来,见她还对着镜子出神,轻声劝道,“明日便是吉时,仔细熬坏了精神。”
苏怜青抬眸,镜中的自己眼底确有几分青影。她接过茶盏,温热的水汽氤氲在脸上,唇角弯了弯:“知道了。”
茶盏刚碰到唇边,窗外忽然传来极轻的响动,像一片落叶坠在檐角。画屏顿时警觉,按在腰间的匕首还没出鞘,就见一道黑影从窗棂翻进来,带起的风卷得烛火晃了晃。
“别动。”
清冷的声音响起,黑影已落在苏怜青身后。画屏看清来人,顿时松了手,匕首“当啷”一声掉在地上——来人身着玄色夜行衣,墨发高束,眉眼间带着惯有的冷冽,不是沈修雅是谁?
“修雅?”苏怜青转过身,见她衣襟上沾着几片湿露,眉头微蹙,“这时候来做什么?若是被人撞见……”
“撞见便撞见。”沈修雅抬手解下脸上的面巾,指尖擦过她的鬓角,“明日要拜堂,今夜想先看看你。”
她的指尖带着夜风的凉意,苏怜青却觉得那点凉意在皮肤上烧了起来,连带着耳尖都热了。她拍开沈修雅的手,嗔道:“没规矩,当心被李沐云那小泼皮看见,又要拿你打趣。”
沈修雅低笑一声,笑声里带着难得的暖意。她顺势握住苏怜青的手,掌心的薄茧蹭过她的手腕,那是常年握剑练出来的痕迹,却比任何锦缎都让苏怜青安心。
“他不敢。”沈修雅道,“方才在宫墙外接了修明的信,他说沐云正缠着他试新做的符咒,大约要闹到天亮。”
苏怜青想起李沐云那副跳脱性子,还有沈修明被缠得没辙却又发作不得的模样,忍不住笑出声。她拉着沈修雅在妆镜前坐下,自己去取了干净的布巾,替她擦去衣襟上的露水:“明日的礼服都备好了?我让尚衣局按你的尺寸改了三次,该合身了。”
“嗯。”沈修雅看着她低头忙碌的样子,喉间动了动,“怜青,你……”
“怎么了?”
“没什么。”沈修雅摇摇头,忽然伸手将她揽进怀里。她的怀抱不算宽厚,却带着让人踏实的力量,玄衣上淡淡的艾草香混着夜风的清冽,是苏怜青闻了四年的味道。
“明日过后,你便是我的妻了。”沈修雅的声音埋在她颈窝,带着点不易察觉的沙哑,“不是公主,不是女皇,只是苏怜青。”
苏怜青靠在她胸口,听着她沉稳的心跳,轻轻“嗯”了一声。四年了,从她还是个被朝臣掣肘的公主,到如今端坐太极殿的女皇,沈修雅始终在她身边。那些深夜里的密谈,宫变时的剑锋相护,寒潭边的生死相依,早让她们的命缠在了一起。
“那你呢?”苏怜青抬头,鼻尖蹭过她的下颌,“沈修雅,明日过后,你也不是京城第一刺客了。”
“那我是什么?”
“是我的人。”苏怜青望着她的眼睛,认真道,“是与我同享这万里江山,也同守这方寸人心的人。”
沈修雅的眸色深了深,低头吻住她的唇。窗外的月光顺着窗缝溜进来,落在交握的手上,温柔得像一汪春水。
二、
卯时刚到,长乐宫就热闹起来。
尚衣局的女官们捧着礼服鱼贯而入,明黄色的凤袍铺展开来,金线绣成的凤凰栩栩如生,尾羽拖曳在地,缀着的珍珠随着动作轻轻晃动,发出细碎的声响。旁边搭着的是另一套礼服,玄色底上用银线绣着流云纹,领口袖边滚着月白的锦缎,正是按沈修雅的喜好做的。
“陛下,吉时快到了,该上妆了。”画屏捧着妆匣过来,里面是早已备好的凤钗、步摇,还有一盒鲛人泪磨成的珍珠粉。
苏怜青刚坐下,就见李沐云掀着帘子跑进来,身上穿着簇新的锦袍,领口还别着朵大红的绒花,活脱脱像个偷穿了大人衣服的孩子。
“表姐!”他跑到妆镜前,眼睛亮晶晶地打转,“你今天真好看!比画里的仙女还好看!”
苏怜青被他逗笑:“就你嘴甜。修明呢?没跟你一起来?”
“他在外面候着呐。”李沐云凑近了些,压低声音道,“沈大哥说要保持高冷,不能显得太高兴,不然丢了沈家的脸面。”他撇撇嘴,“我看他就是嘴硬,方才偷偷看礼服的时候,嘴角都快咧到耳根了。”
正说着,沈修明的声音从外面传来,冷得像块冰:“李沐云,胡说什么。”
李沐云吐了吐舌头,转身朝外面喊:“知道了沈大哥!我这就出来!”他又转头对苏怜青挤挤眼,“表姐,我去看看沈姐姐准备好了没,你们快点呀!”
看着他跑远的背影,苏怜青无奈地摇摇头。这两个孩子,一个活泼跳脱,一个沉默寡言,偏偏凑到了一起,倒也奇异地和谐。
上妆的过程很繁琐,女官们小心翼翼地为她描眉、点唇,凤钗插进发髻时,画屏特意扶了扶,轻声道:“陛下,这凤钗是沈姑娘让人送来的,说是用南海的暖玉磨的,戴着不凉。”
苏怜青摸了摸钗头的凤凰,玉质温润,果然不似寻常玉石那般冰手。她想起昨夜沈修雅的样子,唇角的笑意又深了几分。
妆刚上好,外面忽然传来一阵极轻的风铃声,不是宫里常挂的那种,倒像是沈修雅常用的那种摄魂铃。苏怜青抬头,就见沈修雅站在门口。
她已换好了礼服,玄色的衣袍衬得她身姿愈发挺拔,银线绣的流云在晨光下泛着微光,发间只簪了一支白玉簪,却比任何珠宝都夺目。
“好了?”沈修雅走过来,目光落在她身上,眸子里像是落满了星光。
“嗯。”苏怜青起身,凤袍的裙摆拖在地上,像一片流动的云霞,“走吧。”
沈修明和李沐云已在殿外候着。沈修明见她们出来,微微颔首,算是行礼。李沐云则夸张地“哇”了一声,拽着沈修明的袖子道:“沈大哥你看!是不是像画里走出来的?”
沈修明没说话,耳根却悄悄红了。
四人并肩往外走,宫道两旁早已站满了宫人,见她们过来,纷纷屈膝行礼,口中齐声道:“恭贺陛下,恭贺沈姑娘。”
苏怜青的目光扫过人群,看见几个相熟的老臣站在不远处,脸上带着欣慰的笑。她想起登基之初,多少人反对她与一个刺客结为连理,说什么“牝鸡司晨,阴阳颠倒”,如今那些声音早已消失在风里。
走到太极殿前,李沐云忽然停住脚步,从袖中摸出两张符咒,递给苏怜青和沈修雅:“表姐,沈姐姐,这个给你们。”
那符咒是用朱砂画的,上面还萦绕着淡淡的灵力。苏怜青认得,是李沐云最擅长的平安符,据说能挡灾避祸。
“这是我和沈大哥一起画的,画了七七四十九天呢。”李沐云笑得一脸得意,“保证你们一辈子平平安安,甜甜蜜蜜!”
沈修雅接过符咒,指尖触到符咒上的灵力,微微挑眉:“用了聚灵阵?”
“嘿嘿,还是沈姐姐厉害。”李沐云挠挠头,“我偷偷把父皇留下的那块暖玉嵌在符胆里了,效果加倍!”
苏怜青将符咒小心地收进袖中,对他们笑道:“多谢你们。”
李沐云摆摆手,推着沈修明往殿内走:“快走吧快走吧,吉时要到了!”
三、
太极殿内早已布置妥当。
红绸从殿顶垂下来,系成一个个同心结,墙上贴着大红的囍字,地上铺着厚厚的红毯,一直延伸到殿外。殿中摆着两张交椅,上面铺着绣着龙凤呈祥的锦垫,香炉里燃着安神的檀香,烟雾袅袅,带着清甜的味道。
钦天监的官员捧着时辰牌站在殿外,见苏怜青和沈修雅走来,高声唱道:“吉时到——”
礼乐声响起,清越的钟磬混着丝竹,在大殿里回荡。苏怜青和沈修雅并肩走上红毯,步伐从容,目光相触时,都看到了对方眼底的笑意。
李沐云充当赞礼官,站在殿前,清了清嗓子,朗声道:“一拜天地——”
两人转身,对着殿外的天空深深一拜。阳光恰好从殿门照进来,落在她们身上,金辉灿烂,仿佛为她们镀上了一层光晕。
“二拜高堂——”
殿侧的屏风后,摆着两张牌位,一张是先皇的,一张是沈修雅父母的。苏怜青和沈修雅对着牌位拜了三拜,动作虔诚。
“夫妻对拜——”
李沐云的声音带着笑意,苏怜青和沈修雅转过身,面对着彼此。沈修雅看着眼前的人,凤冠霞帔,眉眼如画,是她放在心尖上护了四年的人。苏怜青望着眼前的人,玄衣银纹,眼神温柔,是她此生唯一想共赴余生的人。
她们深深一拜,额头几乎要碰到一起。
“礼成——”
李沐云话音刚落,殿外忽然传来一阵鸟鸣,一群彩色的鸟儿从空中飞过,衔着花瓣撒下来,落在红毯上,像一场绚烂的花雨。
“哇!是灵鸟!”李沐云指着天空,惊喜地喊道,“沈姐姐,你看!是你养在山里的那些灵鸟!”
沈修雅抬头,看着空中盘旋的鸟儿,眼底闪过一丝讶异。那些灵鸟是她早年在山中修行时救下的,通人性,却极少出现在人前,今日竟会来贺喜。
苏怜青握住她的手,轻声道:“许是它们也知道,今天是个好日子。”
沈修雅回握住她的手,指尖的温度透过锦缎传过来,暖得人心头发颤。
仪式结束后,宾客们陆续散去,殿内只剩下她们四人。李沐云拉着沈修明去拆礼盒,苏怜青和沈修雅则坐在交椅上,看着彼此身上的礼服,都有些忍俊不禁。
“这身衣服真沉。”苏怜青揉了揉肩膀,凤冠的重量压得她脖子都酸了。
沈修雅伸手,小心地替她取下凤冠,动作轻柔:“我帮你揉揉。”
她的指腹带着灵力,按在苏怜青的肩颈上,酸胀感顿时减轻了不少。苏怜青靠在她怀里,闻着她身上熟悉的味道,忽然觉得眼皮有些沉。
“累了?”沈修雅低头,吻了吻她的发顶。
“嗯。”苏怜青打了个哈欠,“昨夜被你闹到那么晚,现在才觉得困。”
沈修雅低笑,将她拦腰抱起:“那我们回房歇息。”
李沐云从礼盒堆里探出头,见她们要走,嚷嚷道:“表姐,沈姐姐,你们不等着吃喜酒了吗?我特意让御膳房做了沈姐姐爱吃的桂花糕!”
“留着给你和修明吃吧。”苏怜青从沈修雅怀里探出头,笑道,“我们先回去了。”
沈修雅抱着她往外走,李沐云看着她们的背影,捅了捅身边的沈修明:“沈大哥,你看她们多恩爱啊。”
沈修明没说话,只是将一块刚拆出来的玉佩塞进他手里。那玉佩是暖玉做的,雕着一对戏水的鸳鸯,触手生温。
李沐云愣了一下,随即笑得眉眼弯弯,凑过去在他脸上亲了一口:“我就知道沈大哥最好了!”
沈修明的耳根又红了,却没推开他,只是拿起一块桂花糕,塞到他嘴里。
四、
长乐宫的偏殿被改成了新房,四处都透着喜庆。
沈修雅将苏怜青放在床上,替她盖好被子。苏怜青拉着她的手,不让她走:“陪我躺会儿。”
沈修雅脱了外面的礼服,只穿着里衣,在她身边躺下。苏怜青立刻凑过来,像只猫儿似的窝在她怀里,鼻尖蹭着她的锁骨。
“修雅,”苏怜青的声音带着睡意,“你说,我们会一直这样吗?”
“会。”沈修明的声音很肯定,“我会一直陪着你。”
她抬手,指尖划过苏怜青的眉眼,忽然想起四年前的那个雪夜。那时苏怜青还是个不得志的公主,被构陷困在冷宫,她翻墙进去时,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双带着不安,却又倔强的眼睛。
她对她说:“别怕,有我在。”
如今,她依然可以这样说。
苏怜青听着她的心跳,渐渐睡着了。沈修雅看着她恬静的睡颜,唇角的笑意温柔得能滴出水来。她从袖中摸出李沐云给的平安符,放在两人中间,符咒上的灵力缓缓流淌,像一层看不见的屏障,护着这一室的安宁。
窗外的阳光渐渐西斜,鸟儿落在枝头,叽叽喳喳地唱着歌。远处传来李沐云和沈修明斗嘴的声音,夹杂着宫人低低的笑语,一切都那么平和。
沈修雅低头,在苏怜青的额头上印下一个轻吻。
“余生请多指教,我的陛下。”
“余生请多关照,我的妻。”
睡梦中的苏怜青,唇角微微上扬,像是听到了她的话。
殿内的檀香还在燃着,烟雾缭绕,将两人交握的手笼罩其中,温柔得仿佛能到地老天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