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修雅还魂潭事了已过半月,苗疆的湿热气尚未褪尽,京城的暑意却已漫过宫墙。苏怜青坐在紫宸殿的龙椅上,指尖敲着案头的镇魂鼎拓片——那日从万蛊谷带回的鼎身拓本,边角处竟隐隐浮现出与皇陵地砖相同的纹路。
“在想什么?”沈修雅从背后轻拥住她,玄色衣袍上还带着练剑后的薄汗。她腕间的银链轻晃,链尾的短匕映着殿中烛火,那是苏怜青用镇魂鼎碎片重铸的新刃。
苏怜青转身握住她的手,目光落在拓片角落的鸢尾花纹上:“你看这里。”她用朱笔圈出个扭曲的符号,“像不像周煜当年在黑水河画的引魂阵?”
沈修雅的眉峰微蹙。那符号由三枚交错的骨笛组成,正是周煜最擅长的术法标记。可镇魂鼎乃周家祖传之物,按理该刻着镇邪符咒,怎会藏着引魂的阵眼?
窗外突然传来李沐云的惊呼,伴随着符纸燃烧的噼啪声。两人推门出去,正见少年人举着张焦黑的黄符跳脚,沈修明站在廊下,玄色劲装的袖口沾着几片焦叶。
“沈大哥你又躲!”李沐云把符纸往他面前凑,鼻尖沾着灰,“管琉说这‘锁魂符’能镇住鼎里的邪气,你昨晚不是说心口疼吗?”
沈修明别过脸,耳尖却泛着红。自还魂潭被周煜的半魂解了子蛊后,他总在午夜梦见片燃烧的鸢尾花海,梦中有个穿月白长衫的人影,指尖的骨笛抵着他的咽喉。
“别闹。”沈修雅走过去,指尖在沈修明脉上搭了片刻,脸色微沉,“他体内还有周煜的残魂未散。”
话音未落,管琉突然从假山后滚出来,怀里抱着个冒烟的琉璃罐。“救命救命!”他手忙脚乱地把罐子往石桌上按,罐口溢出的黑雾落地,竟化作只缺了条腿的黑猫,对着苏怜青的方向弓起脊背。
“这是……”苏怜青认出猫颈的银铃,那是曾润养的“影蛊”,专能窥探人心。当年五大抛尸案的受害者家中,都发现过相同的铃音。
管琉抹了把脸,苦笑道:“从万蛊谷带回来的母蛊罐,今早突然炸开,这孽畜就跟着黑雾跑出来了。”他踢了踢黑猫,“它刚才对着镇魂鼎的方向嘶叫,怕不是鼎里有东西要出来。”
沈修明突然按住心口,闷哼一声。李沐云慌忙扶住他,却见他唇角溢出的血珠落在青石板上,竟凝成了半朵鸢尾花——与曾润留下的银饰纹路分毫不差。
“是镇魂鼎在动。”苏怜青望向城外的方向,那里是皇家太庙,镇魂鼎此刻正供奉在太祖灵位前。“它在召唤什么。”
太庙的铜门在午夜吱呀作响,月光透过窗棂,在青砖地上投下蛛网般的裂痕。沈修雅执刀走在最前,刀光劈开弥漫的白雾,却见供桌上的镇魂鼎浮在半空,鼎身的鸢尾花纹正渗出暗红色的血珠。
“小心!”沈修明突然拽开李沐云,两人脚边的地砖瞬间裂开,钻出数根缠着黑雾的藤蔓。藤蔓上开着白色的鸢尾花,花瓣边缘却泛着诡异的青黑。
“是‘往生藤’。”管琉甩出银铃,铃音震得藤蔓簌簌发抖,“这东西要吸活人的精气才能开花,周煜当年养过这玩意儿。”
苏怜青盯着鼎身的血珠,那些血珠落地后竟化作小小的人影,有的穿着官服,有的戴着枷锁——正是当年五大抛尸案的受害者。其中个穿状元红袍的人影突然抬头,面目竟与周谬有七分相似。
“是林文轩。”沈修雅的刀握紧了些,“当年的探花郎,死在周煜的骨笛下,尸体被抛在国子监的荷花池里。”
那状元人影张开嘴,却发不出声音,只对着镇魂鼎拼命摆手。苏怜青突然想起卷宗里的记载:林文轩死前曾在周府当幕僚,据说撞见了周煜埋尸的场面。
“他在示警。”苏怜青指尖凝聚起道力,轻轻点在人影眉心。人影化作金光飞入鼎中,鼎身突然剧烈震动,竟从里面滚出枚沾着血的玉佩——那是周谬生前常戴的羊脂玉,上面刻着“阿煜亲赠”四个字。
玉佩落地的瞬间,整座太庙突然旋转起来,供桌变成了周府的梨花木桌,地砖化作黑水河的淤泥。苏怜青看见周煜举着骨笛站在河边,周谬倒在他脚边,胸口插着半截玉簪——那是苏怜青前世的遗物,周家长女的贴身之物。
“原来如此……”苏怜青的声音发颤,“周谬不是被周煜杀死的,是为了护着这枚玉佩……”
画面突然碎裂,李沐云尖叫着捂住眼睛。他看见沈修明倒在血泊里,心口插着周煜的骨笛,而自己手里握着把沾血的短刀——正是沈修明那把刻着镇魂鼎纹的兵刃。
“沐云!”沈修明抓住他的手腕,少年人的指尖冰凉,指甲深深掐进掌心,“是幻术!”
可李沐云已经听不进去了。他眼前的沈修明渐渐变成周煜的模样,月白长衫沾着血,笑着对他伸出手:“想让他活下来,就用苏怜青的血喂镇魂鼎……”
回到皇宫时,天已微亮。李沐云缩在偏殿的榻上,怀里抱着沈修明的短刀,睫毛上还挂着泪。沈修明坐在床边,笨拙地给他擦脸,指尖触到少年发烫的耳垂时,悄悄顿了顿。
“他中了‘心魇蛊’。”管琉蹲在门口,用银针刺破黑猫的爪子,挤出几滴黑血,“这蛊会放大心底的恐惧,刚才在太庙,他最怕的就是伤害你。”
沈修明的喉结动了动,没说话,只是把李沐云往怀里拢了拢。少年人在梦中呓语,反复念着“沈大哥别走”,像只受惊的小兽。
苏怜青站在殿外,望着天边的鱼肚白。沈修雅走过来,将件披风搭在她肩上:“在想周谬的玉佩?”
“那玉佩里有周谬的半魂。”苏怜青的指尖冰凉,“他死前把真相封在了里面,周煜杀他,是因为他发现了镇魂鼎的秘密。”
两人正说着,影阁的暗卫突然跪在地上,呈上个沾着泥土的木盒。“启禀陛下,太庙后的槐树下挖出来的,盒底刻着苗疆的太阳纹。”
沈修雅打开木盒,里面躺着支断成三截的骨笛,笛身上的鸢尾花纹与镇魂鼎如出一辙。骨笛刚见光,就突然自行拼接起来,发出刺耳的哨音。
哨音里混杂着个女子的笑声,娇媚又怨毒:“女皇陛下,别来无恙?”
是曾润的声音!
苏怜青猛地攥紧拳,骨笛的哨音突然变得尖利,她怀里的玉佩(周谬那枚)竟开始发烫,映得她指尖泛起金光。“你还没死?”
“托你的福,藏在蒋富贵玉佩里的半魂逃出来了。”曾润的声音带着喘息,“可惜啊,周煜那傻子宁愿魂飞魄散,也不肯用你的血祭鼎……”
管琉突然踹翻了旁边的花盆,泥土里爬出只通体漆黑的蛊虫,虫背上刻着个“润”字。“是‘传声蛊’!”他用银铃罩住蛊虫,“她就在京城,这蛊的范围超不过三里!”
骨笛的哨音突然急促起来,曾润的声音变得尖利:“镇魂鼎要醒了,周家长女的血,沈修雅的道力,还有那对小情人的命……少一样,都镇不住鼎里的东西!”
话音未落,骨笛突然炸裂,化作无数飞虫四散奔逃。沈修明冲出偏殿,手里的短刀劈向其中只飞虫,虫尸落地的瞬间,李沐云突然从榻上弹起来,眼神空洞地往太庙方向跑。
“沐云!”沈修明追过去,却见少年人突然转身,指尖凝着道符纸,竟往他心口拍来——符纸上画的,是与太庙地砖相同的引魂阵!
追到太庙时,李沐云正站在镇魂鼎前,指尖的符纸已燃到了指根。沈修明扑过去按住他的手,符纸的火焰燎到两人的衣袖,却在触及鼎身的瞬间突然熄灭。
“沈大哥……”李沐云的眼神渐渐清明,泪水混着冷汗滚落,“我刚才看见……看见周谬和周煜小时候……”
他看见两个穿锦衣的少年在梨花树下练剑,周谬把骨笛递给周煜,笑着说“等你学会了,我就带你去黑水河看鸢尾花”;又看见周谬倒在血泊里,周煜抱着他的尸体,一遍遍地说“阿谬你等等,我这就用镇魂鼎救你”。
“他们不是亲兄弟。”苏怜青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她手里捏着周谬的玉佩,玉佩的金光映出鼎身内侧的刻字,“周谬是先皇寄养在周家的私生子,周煜早就知道了。”
管琉突然“嘶”了声,指着鼎底的一行小字:“‘双生咒,共魂生,一者亡,一者疯’——这是苗疆的禁术!曾润的师傅就是因为练这个被逐出师门的!”
沈修雅的脸色骤变。她想起师傅临终前的话:“当年我救的那个苗疆女子,用双生咒换了周煜的命,你千万要小心……”
原来如此。周谬与周煜并非天生骨科,而是被曾润的师傅下了双生咒——两人共享性命,一者受伤,另一者必感同身受。周煜杀周谬,是因为曾润用咒术逼他,若不亲手杀了周谬,两人都会被咒术反噬而死。
“曾润想重开双生咒。”苏怜青的指尖抚过鼎身的刻痕,“她要让周谬的残魂附在沈修明身上,再用李沐云的命续周煜的魂——这就是她藏在镇魂鼎里的阴谋。”
话音未落,太庙的横梁突然断裂,曾润的身影从梁上跃下,一身红衣如血,手里握着个琉璃盏,盏中爬着条双头蛇蛊。“陛下果然聪明。”她笑着抛动琉璃盏,“可惜太晚了,沈修明体内的周煜残魂,已经被我用子母蛊引出来了。”
沈修明突然按住心口,发出痛苦的闷哼。他的瞳孔渐渐变成暗红色,嘴角勾起抹与周煜如出一辙的病态笑容。李沐云扑过去想抱住他,却被他反手掐住咽喉。
“阿谬……”沈修明(周煜残魂)的声音低沉而沙哑,指尖抚过李沐云的脖颈,“这次,我不会再让你走了。”
“沈大哥!”李沐云的泪水滴在他手背上,带着符纸的朱砂味,“你看看我!我是沐云啊!”
少年人的哭声像把钥匙,沈修明眼中的红光突然褪去些许。他痛苦地松开手,指尖插进自己的胸口,竟硬生生抠出枚正在发光的蛊虫——正是曾润当年种下的子母蛊子虫,此刻已被周煜的残魂染成了金色。
“管琉!”沈修雅的刀指向曾润,“破她的母蛊!”
管琉甩出银铃,铃音化作无数银针射向琉璃盏。曾润侧身躲过,却没注意到黑猫突然蹿起,一口咬碎了她腰间的香囊——那里藏着母蛊的虫卵。
“不!”曾润尖叫着后退,红衣迅速变得灰败,“我等了二十年……怎么会输给你们这些毛头小子!”
她的身体渐渐化作飞虫,却在消散前,对着镇魂鼎的方向凄厉地笑:“你们以为赢了吗?鼎里的东西……马上就要出来了!”
飞虫散尽时,沈修明倒在李沐云怀里,胸口的伤口正缓缓愈合。镇魂鼎突然发出嗡鸣,鼎身的鸢尾花纹全部亮起,映得整座太庙如同白昼。苏怜青与沈修雅对视一眼,同时握住彼此的手——她们都感觉到,有什么沉睡了千年的东西,正在鼎中苏醒。
管琉蹲在地上,用银铃拨弄着曾润留下的飞虫尸骸,突然“咦”了声。虫尸堆里,竟躺着半枚刻着太阳纹的苗疆银饰,与蒋富贵那枚凑在一起,正好是个完整的图腾。
“这是……”管琉的脸色变了,“我师傅的信物,怎么会在她手里?”
李沐云抱着沈修明站起来,少年人的目光突然被鼎边的血迹吸引——那些血珠正顺着地砖的纹路流动,渐渐汇成了个巨大的阵眼,阵眼中央,是朵正在燃烧的鸢尾花。
“这阵……”沈修雅的声音发紧,“是周煜当年在黑水河用的引魂阵,只是规模更大……”
苏怜青望着那朵燃烧的鸢尾花,突然想起周谬临终的话:“当镇魂鼎开满鸢尾花,周家长女的前世就会归来。”她低头看向自己的手心,那里不知何时,竟浮现出与鼎身相同的纹路。
夜色渐深,太庙的铜钟突然自行敲响,钟声震得整座京城都在发抖。沈修雅握紧苏怜青的手,刀光在月光下划出凛冽的弧线。
她们都知道,真正的风暴,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