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眼神除了怨毒,还有丝不易察觉的……茫然。
苏怜青的指尖抚过画像上少年的眉眼,突然想起沈修明昏迷前总说的那句话:“我好像忘了很重要的事。”她猛地抬头看向沈修明,少年人睡得安稳,睫毛在眼下投出浅淡的阴影,脖颈处的皮肤随着呼吸轻轻起伏——那里本该有块月牙形的胎记,此刻却光洁一片,仿佛从未存在过。
“他的胎记呢?”苏怜青的声音发颤,掌心的鸢尾花纹突然发烫,“周煜脖颈上的胎记,是不是……”
“是用你的血画的。”老道突然开口,从袖中摸出个青玉小盒,“先皇当年造替身时,取了你的心头血混着龙涎香,在周煜身上仿了皇子胎记。这替身本是用来引开仇家的,没想到被周煜反利用,借着胎记认祖归宗,骗了满朝文武二十年。”
青玉盒打开的瞬间,一股清苦的药味弥漫开来。里面躺着枚干瘪的鸢尾花瓣,花瓣边缘泛着暗红,像是被血浸泡过。苏怜青认得这花瓣——五年前她在国子监荷花池边捡到过一模一样的,当时花瓣上沾着的血迹,与她掌心的纹路如出一辙。
“这是‘血引花’。”阿银突然开口,银饰碰撞的脆响里带着凝重,“苗疆秘术里,用至亲心头血养的鸢尾花,能认主。周煜当年能混进太庙,就是靠这花避开了镇魂鼎的结界。”
沈修雅的指尖划过花瓣边缘的齿痕,突然想起卷宗里的记载:五大抛尸案的受害者指甲缝里,都有鸢尾花的碎屑。她猛地看向苏怜青:“周煜杀他们,是因为他们发现了胎记的秘密?”
“不止。”老道突然往香炉里撒了把糯米,白色的米粒落在灰烬里,竟显出淡淡的血色,“他们还发现了沈修明的身份。”
李沐云怀里的沈修明突然动了动,眉头紧锁,像是在做噩梦。少年人的指尖无意识地蜷缩,掌心竟渗出细密的血珠,在被褥上晕开朵小小的鸢尾花。
“他在引血。”阿银迅速取出银针,却被老道按住手腕。老道从怀里摸出张泛黄的符纸,符纸上用朱砂画着个扭曲的“鼎”字,边缘还沾着几根黑色的毛发——那发质粗硬,与苏怜青锦囊里的头发一模一样。
“这是守鼎人的血咒。”老道将符纸按在沈修明掌心,血珠瞬间被吸进符纸,少年人的眉头渐渐舒展,“沈修明是沈家最后一代守鼎人,他的血能安抚镇魂鼎的戾气。周煜刚才想夺他的身体,就是想借守鼎人血脉彻底掌控鼎中龙气。”
苏怜青的目光落在沈修明胸口的金色疤痕上,疤痕边缘的纹路突然动了动,像是有小蛇在皮肤下游走。她突然想起月白长衫人影消失前的眼神——那茫然里藏着的,分明是沈修明独有的、被噩梦惊醒时的无措。
“周煜的魂魄……是不是还在他体内?”苏怜青的声音发颤,掌心的鸢尾花纹突然顺着血脉往上爬,这一次的灼烧感里,竟夹杂着沈修明独有的冷香。
沈修雅的刀“呛啷”落地,刀身映出沈修明脖颈处的皮肤——那里不知何时浮现出道浅淡的红线,正顺着动脉往心口游去,线尾还沾着片细小的鸢尾花瓣。
“是残魂。”老道的脸色凝重如铁,从袖中摸出柄桃木剑,“镇魂鼎封鼎时没彻底吸干净,周煜的残魂附在血引花上,跟着沈修明的血进了他的身体。”
话音刚落,沈修明突然睁开眼。他的瞳孔里浮着层淡淡的金膜,嘴角勾起抹诡异的笑,声音竟变成了月白长衫人影的语调:“皇妹,我说过,我们会再见面的。”
李沐云急忙按住他的肩膀,少年人的力气却大得惊人,反手就将李沐云甩到柱边。沈修明坐起身,指尖抚过胸口的金色疤痕,眼神里的清冷与病态交织,竟真的有了周煜的影子:“沈修明的魂魄在鼎里呢,现在这身体,归我了。”
“你休想!”苏怜青掌心贴住沈修明的后心,冰蓝色的道力顺着经脉游走,却被层金色的气墙挡住。她能感觉到沈修明的魂魄在挣扎,像被困在玻璃罩里的蝴蝶,翅膀都快撞碎了。
“没用的。”沈修明(周煜残魂)轻笑,指尖弹出道红光,击中苏怜青的手腕。掌心的鸢尾花纹突然炸开,疼得苏怜青闷哼一声,道力瞬间溃散,“你的血引着我,他的鼎养着我,这身体就是为我定做的容器。”
阿银突然甩出三枚银针,针尖泛着幽蓝,精准地刺中沈修明的百会、膻中、涌泉三穴。少年人身体一僵,瞳孔里的金膜淡了些,嘴角溢出的血珠里,竟混着细小的黑色蛊虫。
“是腐心蛊的虫卵。”阿银迅速收回银针,针尖上的蛊虫已经变成灰黑色,“管琉的本命精血虽然没能彻底灭了他,却让他的残魂沾了蛊毒。只要催动母蛊……”
她的话没说完,沈修明突然剧烈抽搐,皮肤下浮现出无数黑色的纹路,像有无数蛊虫在啃噬他的血肉。少年人痛苦地蜷缩起来,喉咙里发出模糊的呜咽,一会儿是周煜阴冷的笑声,一会儿是沈修明委屈的哭腔,听得人心头发紧。
“不能催母蛊!”苏怜青急忙按住阿银的手,掌心的血纹与沈修明的血珠相触的瞬间,竟传来清晰的痛感——那是沈修明独有的、练剑时被剑气所伤的钝痛,“他会跟沈修明一起死的!”
老道突然往沈修明眉心贴了张符纸,符纸燃起淡金色的火焰,少年人身体里传来“滋滋”的灼烧声。周煜的残魂发出凄厉的惨叫,沈修明的眼睛短暂地清明了一瞬,他抓住苏怜青的手腕,声音微弱得像风中残烛:“怜青姐……别管我……”
“闭嘴!”周煜的残魂再次掌控身体,他猛地甩开苏怜青的手,指尖掐住自己的脖颈,“你们杀了我,他也活不成!守鼎人的血一旦染了残魂,要么同归于尽,要么……”
他的话突然顿住,瞳孔里的金膜剧烈颤抖,像是被什么东西撕扯着。沈修明胸口的金色疤痕突然亮起,疤痕边缘的纹路化作条小蛇,顺着血脉往他的指尖爬去——那里正握着苏怜青刚才掉落的半枚苗疆银饰。
银饰被金色纹路触碰的瞬间,突然发出刺眼的白光。光华中浮现出模糊的人影:个穿苗疆服饰的妇人抱着襁褓,襁褓里的婴儿睁着乌溜溜的眼睛,脖颈处有块月牙形的胎记;旁边站着个穿龙袍的中年男子,正将枚鸢尾花玉佩塞进婴儿的襁褓,玉佩背面刻着个“明”字。
“是先皇!”李沐云低呼,他认出男子腰间的玉带,正是先皇生前常戴的那条十三镶金玉带,“那妇人……是苗疆圣女?”
阿银突然跪倒在地,对着光华中的妇人行叩拜礼,银饰碰撞的脆响里带着哭腔:“是圣女陛下……她怀里的是……”
“是真正的皇子。”老道的声音带着叹息,“二十年前先皇将他送到苗疆,托付给圣女抚养,还给他取了个苗疆名字,叫‘阿明’。”
光华中的画面突然变换:阿明十岁那年,在苗疆的祭坛上练蛊术,不小心被母蛊所伤,脖颈处的胎记被蛊毒侵蚀,渐渐淡去;十五岁那年,他偷偷跑出苗疆,想去京城找父亲,却在路上遇到追杀周煜的刺客,被误认成替身打落山崖;沈修雅的师傅路过山崖时救了他,给他取名“沈修明”,收他做了徒弟,还抹去了他所有的记忆。
“所以他才会对鸢尾花过敏。”苏怜青突然想起沈修明每次看到她簪鸢尾花,都会下意识地避开目光,“因为襁褓里的鸢尾花玉佩,是他唯一的念想。”
光华中的最后一幕,是沈修明被周煜种下子母蛊的瞬间。周煜的骨笛抵在他的后心,冷笑着说:“沈修明?真是个好名字,跟‘阿明’只差一字。等我夺了你的身体,就连先皇都分不清谁是真皇子了。”
白光散去时,沈修明身体里的周煜残魂发出绝望的嘶吼。少年人胸口的金色疤痕突然裂开,飞出道淡金色的魂魄——那魂魄穿着苗疆服饰,眉眼间与沈修明一般无二,正是真正的皇子阿明。
“原来……我叫阿明。”魂魄对着苏怜青笑了笑,笑容里带着释然,“皇妹,好久不见。”
苏怜青的眼泪突然落下,她终于明白先皇字条里的“皇兄未死”指的是谁。那个总爱跟在她身后、会因为她被太傅责骂而偷偷塞糖糕的小不点,那个在她登基前夜突然失踪、只留下半枚银饰的少年,原来一直以另一种身份陪在她身边。
“周煜当年打落山崖的是你,却让沈修明替你活了下来。”苏怜青哽咽着说,掌心的鸢尾花纹突然变得滚烫,“你藏在他的身体里,是不是很疼?”
阿明的魂魄摇了摇头,指尖轻轻触碰沈修明的脸颊:“他很善良,会给流浪的猫喂食,会在雪天帮老人挑水。我看着他长大,就像……重新活了一次。”他转头看向周煜的残魂,眼神里多了丝冷意,“倒是你,占着别人的身份活了二十年,该还给我了。”
周煜的残魂在阿明的魂魄前竟无法动弹,像是被无形的锁链捆住。阿明抬手按在沈修明的眉心,淡金色的光华顺着指尖流淌,将周煜的残魂一点点剥离:“这身体是修明的,你不配用。”
残魂被彻底剥离的瞬间,化作道黑烟冲向苏怜青。阿明的魂魄迅速挡在她身前,黑烟撞上淡金色的光华,发出凄厉的惨叫,最终消散在空气中。阿明的魂魄也变得透明,他对着苏怜青眨了眨眼,像小时候那样吐了吐舌头:“皇妹,以后要护好自己。”
“不要走!”苏怜青伸手去抓,却只碰到片虚无。阿明的魂魄化作无数光点,一半融入沈修明的身体,一半钻进那半枚苗疆银饰里——银饰突然变得温润,铃身上的太阳纹里,红宝石竟开始流转光华,像有了生命。
沈修明缓缓睁开眼,瞳孔里的金膜已经消失,只剩下清澈的茫然。他看着围在身边的人,又看了看自己胸口的金色疤痕,突然挠了挠头:“我好像……做了个很长的梦。”
李沐云一把抱住他,眼眶通红:“能醒就好,能醒就好。”
老道望着窗外渐渐升起的朝阳,突然捋着胡须笑了:“太阳蚀月结束,镇魂鼎归位,这天下啊,该太平了。”
太庙外传来早朝的钟声,清脆的钟鸣里,往生藤枯死的枝叶正在化作灰烬,黑水河的水渐渐变得清澈,国子监荷花池里的淤泥中,浮出枚刻着“周”字的银针,被晨光镀上层金边。
苏怜青捡起地上的半枚苗疆银饰,与自己锦囊里的那半枚拼在一起。完整的银铃发出清越的响声,铃身上的太阳纹与月亮纹相互环绕,竟组成个小小的“鼎”字。
“这是先皇留给我们的信物。”苏怜青将银铃递给沈修明,少年人的指尖触到银铃的瞬间,突然想起些零碎的片段:苗疆的篝火,圣女的歌谣,还有个穿龙袍的男子,总爱摸着他的头说“阿明要乖”。
“我好像……想起了什么。”沈修明的眼睛亮了起来,他握紧银铃,突然对着苏怜青笑了,“怜青姐,以后我来护你吧,就像……就像梦里答应过的那样。”
苏怜青看着他胸口的金色疤痕,那疤痕在晨光中泛着柔和的光泽,像条沉睡的龙。她突然想起先皇留在镇魂鼎内侧的字:“双生咒,护龙脉。”
原来所谓的双生,从来不是周家的替身,而是她与阿明,是流淌在血脉里的守护与羁绊。那些被骨笛惊扰的魂魄,那些藏在镜影里的疑团,终究在晨光中找到了答案。
太庙的铜钟再次响起,这一次的钟声里没有哭嫁的凄厉,只有新生的清朗。苏怜青抬头望向朝阳,掌心的鸢尾花纹渐渐淡去,留下道浅淡的印记,像枚永不褪色的勋章。
她知道,往后的路还很长,但身边有沈修雅的刀,有李沐云的符,有沈修明的笑,还有那枚藏着皇兄魂魄的银铃,她再也不会害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