付冷月没有接话，只是指尖轻轻摩挲着温润的玉杯壁。水榭中，萧长声终于落子。
黑棋“啪”的一声轻响，点在棋盘一处要害，如同锁链合拢的最后一环。
柳文清脸色瞬间灰败，盯着那枚黑子，半晌，颓然将手中白子丢回棋盒，长揖道：“殿下棋力通玄，布局深远，学生……心服口服，甘拜下风。”
周围响起低低的赞叹与恭维声。
“殿下好棋！”
“柳兄已属难得，惜乎对手是殿下。”
萧长声神色未变，只微微颔首，算是受了柳文清的礼。
他端起手边的青玉茶盏，指尖拂过温润的杯身，目光沉静如水，仿佛方才那场无声的厮杀不过拂去衣袖上的一点微尘。
就在这众口一词的赞誉之中，一个清凌凌、带着一丝慵懒笑意的女声，不大不小，却清晰地穿透了水榭附近的私语，如同碎玉投冰：
“殿下这盘棋，赢得倒是利落，只是……” 声音故意顿住，引得所有人，包括正欲饮茶的萧长声，都抬起了眼。
付冷月不知何时已离席，娉娉婷婷立于水榭入口处。
春日暖阳透过水榭雕花的木格窗棂，在她天水碧的衣裙上投下斑驳的光影，那支白玉步摇随着她的步伐轻轻摇曳，流泻出温润的光泽。
她手里还端着那只白玉酒盏，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仿佛微醺的薄红，眼底却是一片澄澈的清明，甚至带着一丝近乎挑衅的玩味。
她迎着众人惊疑不定的目光，莲步轻移，走至棋盘前。
目光在那胜负已分的棋局上只停留了一瞬，便抬起，直直望向主位上的萧长声。
他亦看着她，那双凤眸深若寒潭，平静无波，看不出丝毫情绪，唯有捏着茶盏的手指，几不可察地微微收紧。
付冷月粲然一笑，颊边梨涡乍现，明媚得晃眼。然后，在所有人惊愕的注视下，她手腕轻抬——盏中清冽的梨花春，带着馥郁的酒香，竟被她手腕一倾，尽数泼洒在方才那盘杀机四伏的棋局之上！
“哗啦——”
晶莹的酒液瞬间浸透纵横的纹路，黑玉白玉棋子被冲得歪斜移位，黏连一片。原本清晰的杀伐格局，瞬间化作一片狼藉模糊的酒水残局！
满场死寂！连风吹过荷叶的声音都清晰可闻。
柳文清目瞪口呆，几乎忘了呼吸。周围的公子贵女们更是倒吸一口冷气，难以置信地看着付冷月，仿佛在看一个疯子。
永安长公主在席上脸色微变，正要起身，却被身旁的安王妃轻轻按住了手腕。
水榭中央，萧长声捏着茶盏的手已然放下。他缓缓站起身，玄色锦袍衬得他身形愈发挺拔迫人。
他没有看那狼藉的棋盘，深邃如寒星的目光只锁定在付冷月脸上，带着审视，带着一丝被冒犯的冷意，更有一丝极淡的、被挑起的兴味。
“付家女郎，” 他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低沉悦耳，却似淬了冰，“好大的口气。” 每一个字都带着无形的重量。
付冷月毫无惧色地迎上他的目光，甚至将手中空了的玉杯随意搁在一旁的矮几上，发出清脆的磕碰声。
她微微歪头，颊边梨涡依旧，眼神却锐利如初生的小豹子，带着一种不管不顾的坦荡锋芒：
“殿下恕罪。只是小女微醺，见这棋盘上杀伐之气过重，黑云压城，白龙困顿，局促沉闷，竟无一丝活水流转之机，死气沉沉，看得人好生憋闷。一时酒意上头，失手泼了这浊酒，倒像是冲开了一道口子，通泰多了呢。” 她顿了顿，目光扫过那张被酒水污了的棋盘，又落回萧长声脸上，笑意盈盈，带着纯粹的、近乎天真的挑衅，“殿下觉得，这盘‘死棋’，经此一冲，是否……反而有了点意思？”
水榭内落针可闻。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等待着那位以清冷矜贵、手段莫测著称的秦王殿下雷霆震怒。
萧长声的视线从付冷月明媚张扬的脸庞，缓缓移到那一片狼藉、酒水横流的棋盘上。
黑子白子混在一起，界限模糊，原有的围杀格局荡然无存，只余一片混沌的湿痕。
他修长的手指在紫檀木矮几的边缘轻轻叩击了一下，发出极轻的“笃”声。
良久，他薄唇微启，唇角竟牵起一个极淡、极冷的弧度，那笑意未达眼底，反而让那双凤眸显得愈发深邃难测。
“死气沉沉？” 他重复着这四个字，声音不高，却像冰凌敲击在每个人的心弦上，“付姑娘倒是……别具慧眼。” 他目光重新落在付冷月身上，带着一种全新的、极具穿透力的审视，“只是不知，姑娘眼中，何为‘活棋’？”
付冷月心头一跳，面上笑容不变，心底却已绷紧。他竟未发怒？反而顺着她的话问了下来？这比预想的雷霆之怒更让她警惕。
她正欲开口，永安长公主已快步走了过来，一把拉住她的手臂，力道带着不容抗拒的威严。
“月儿！不得无礼！” 长公主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面上是恰到好处的愠怒与歉意，她转向萧长声，微微屈身，“殿下恕罪，小女年幼无知，又贪杯失仪，冲撞了殿下雅兴，臣妇定当严加管教！”
萧长声的目光在永安长公主面上停留一瞬，复又看向被母亲护在身后的付冷月。
她微微垂着眼，长睫如蝶翼般覆盖下来，遮住了方才的锋芒，只余下颊边尚未褪尽的薄红，倒真显出几分“年幼贪杯”的娇憨模样。
若非亲眼所见方才她泼酒破局、言辞锋利的那一幕，几乎要被她此刻的温顺所骗。
“长公主言重了。” 萧长声的声音听不出喜怒，恢复了惯常的清冷，“付姑娘心直口快，见解……独特。一场游戏，无伤大雅。” 他拂了拂衣袖，仿佛要拂去沾染的尘埃与酒气，“只是这棋局已毁，今日便到此为止吧。柳状元，改日再叙。”
柳文清连忙躬身应是，心中惊涛骇浪尚未平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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