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一步,都像是踩在烧红的刀尖上,又被瞬间冻结。
北境的严寒无孔不入,即便有那一点源自烙印的微弱暖流顽强运转,苏庆凌依旧觉得自己的血液快要凝固成冰碴。肺部如同被冰渣填满,每一次呼吸都带着撕裂般的痛楚和冰寒。双腿沉重得如同灌满了铅,全靠一股不肯彻底熄灭的倔强和……对前方那道身影的盲目跟随,才能机械地迈动。
云谏走在前方,步伐并不快,却异常稳定,玄色的身影在无边无际的灰白冰原上,成了一个移动的、冰冷的坐标。他从未回头,也从未放缓脚步等待,仿佛身后那个踉跄跟随的人是否存在,于他而言并无区别。
不知走了多久,天色愈发昏暗阴沉,铅灰色的云层低得仿佛要压垮人的脊梁。寒风卷着冰粒,势头逐渐加大,发出鬼哭般的呜咽。
苏庆凌的视线开始模糊,意识在冰冷的疲惫和伤痛中沉浮。就在他觉得自己下一瞬就要彻底倒下,化作这冰原上一尊僵硬的雕塑时,前方的云谏终于停了下来。
那是一片背风的、巨大的黑色岩壁之下,岩壁如同被巨斧劈开,形成一个浅窄的凹陷,勉强能遮蔽一些风雪。
云谏站在凹陷入口,目光扫过里面堆积的厚厚冰雪,微微蹙眉。他没有说话,只是抬起手,对着那片积雪凌空一拂。
无声无息间,那足以淹没小腿的坚硬冰雪如同被无形的手掌抹去,瞬间消融蒸发,露出下方干燥冰冷的黑色岩石地面,甚至连一丝水汽都未曾留下。
做完这一切,他侧过身,目光终于第一次真正落在几乎要支撑不住的苏庆凌身上。
“今夜在此休整。”
声音依旧平淡,听不出丝毫疲惫,仿佛这漫长而严酷的跋涉于他而言不过是闲庭信步。
苏庆凌几乎是凭着最后的本能,踉跄着扑进那浅窄的岩壁凹陷处,身体一软,再也支撑不住,沿着冰冷的石壁滑坐下去。蜷缩起来,双臂紧紧抱住膝盖,将脸埋入臂弯,只剩下无法抑制的、剧烈的颤抖。
冷。深入骨髓的冷。那点烙印提供的暖流在持续对抗严寒后,似乎也变得微弱起来。
外面,寒风呼啸的声音变得更加凄厉,冰粒砸在岩壁上,发出噼啪的脆响。天色彻底黑透,只有雪地反射着一种死寂的微光,勾勒出外面模糊而狰狞的冰原轮廓。
岩壁之下的狭小空间里,陷入了彻底的死寂。
苏庆凌冻得几乎失去思考能力,所有的意识都用来抵抗那无休止的寒冷和身体内部叫嚣的剧痛。时间仿佛被冻结,每一秒都漫长如同一个世纪。
就在他意识模糊,半昏半醒之际,一阵极其细微、几乎难以察觉的摩擦声,极其突兀地钻入他的耳膜。
不是风声,不是冰粒声。
那声音……来自于对面。
他艰难地、极其缓慢地抬起头,睫毛上已经凝结了一层细白的冰霜,视线模糊地看向对面。
云谏并没有坐下。他依旧站着,身姿挺拔如松,背对着他,面朝着岩壁之外那一片黑暗风雪,如同亘古存在的守护壁垒,将所有的严寒与危险都隔绝在外。
然而,借着外面雪地微弱的反光,苏庆凌看到了——
云谏垂在身侧的右手,指关节处似乎……抵在了冰冷粗糙的岩壁上。
那细微的摩擦声,正是来自于此。
他的指尖极其轻微地、以一种几乎无法察觉的幅度,缓缓刮擦着凹凸不平的岩石表面。动作很慢,很轻,却带着一种莫名的……压抑感。
仿佛那看似平静挺拔的背影之下,正有什么东西在无声地汹涌、对抗。
苏庆凌的心跳,在冻僵的胸腔里,猛地漏跳了一拍。
他屏住呼吸,冻得麻木的感官在这一刻被强行拉扯得清晰起来。
他看到了更多。
云谏那看似放松垂落的左臂,衣袖之下,小臂的线条似乎绷得极紧。还有他站立的角度,微微偏向岩壁,仿佛……将身体的绝大部分重心,都倚靠在了那冰冷的岩石之上。
一个荒谬绝伦、却又无比清晰的念头,如同闪电般劈开苏庆凌冻僵的思维——
他也在硬撑!
那看似轻而易举的碾压,那一路的从容不迫,那瞬间抹杀冰甲凶兽的恐怖力量……并非毫无代价!维持烙印,压制反噬,在这极寒绝地中前行,甚至刚才那轻描淡写抹去冰雪的举动……都在持续消耗着他!
这个发现让苏庆凌浑身的血液似乎有那么一瞬间停止了冻结。他死死盯着那道背影,试图找出更多证据。
就在这时,一阵更加猛烈寒风如同巨浪般扑打在岩壁上,发出轰然巨响,卷进的冰屑如同锋利的刀片!
云谏的身影几不可查地晃动了一下!
真的只是极其细微的一下,快得如同幻觉,若非苏庆凌此刻全神贯注,根本不可能察觉!
但在那晃动的瞬间,他分明看到,云谏抵在岩壁上的右手五指猛地收拢!指尖狠狠抠入坚硬的岩石之中!
那细微的刮擦声戛然而止。
取而代之的,是一声极其短暂、被风声完美掩盖的、压抑到极致的深吸气的声音。
然后,一切恢复原状。
他依旧挺拔地站在那里,如同钉死在岩壁前的黑色磐石,仿佛刚才那瞬间的晃动和失控从未发生。只有那重新垂落、掩入袖中的右手,以及岩壁上那几个刚刚被抠出的、新鲜的、细小的石屑痕迹,无声地证明着什么。
苏庆凌的心脏如同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呼吸骤停。
他不是神。
他也会疲惫,也会消耗,也会……需要倚靠。
这个认知带来的不是快意,而是一种更深的、难以言喻的冰寒和……茫然。如果连云谏这样的存在都会在此地感到吃力,那前路……
时间在死寂和寒风中缓慢流逝。
云谏再也没有任何异动,如同化作了一尊真正的石像,沉默地隔绝着外界的一切风雪。
后半夜,风雪似乎小了一些。
苏庆凌体内那点微弱的暖流还在固执地流转,勉强维系着他不被彻底冻僵。在极致的疲惫和寒冷中,他的意识终于支撑不住,沉入了一种半昏半睡的混沌状态。
迷迷糊糊间,他似乎又听到了那种模糊的低语。
比上一次更加断续,更加微弱,仿佛随时会消散在风里。
【……比预计的……快……】
【……必须再……】
声音戛然而止。
紧接着,是一声极其轻微的、仿佛脱力般的闷响,像是有人将身体的重量彻底交付给了冰冷的岩壁。
苏庆凌猛地从混沌中惊醒,倏然抬头!
对面,云谏依旧保持着面朝外的站立姿势,背影挺拔如初。
仿佛刚才那声闷响,只是他冻僵产生的幻觉。
只有岩壁之上,那一片被他身影遮挡的黑暗里,似乎有什么极其细微的冰晶,正悄无声息地飘落下来。
落在他玄色的衣襟上,转瞬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