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暗,温暖,宁静。
这是苏庆凌恢复意识后的第一感觉。没有预想中冰髓焚身的剧痛,没有本源被撕裂的虚弱,只有一种仿佛沉睡千年后苏醒的、慵懒的平和。他感觉自己像是被包裹在一片温润的暖流之中,每一寸血肉,每一缕经脉,都充满了前所未有的充盈与活力。
他缓缓睁开眼。
映入眼帘的,不再是幽蓝死寂的冰窟,而是粗糙却熟悉的岩石穹顶——是最初那个疗伤的石窟。身下垫着干燥温暖的兽皮,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药草清香,还有……一丝极淡的、属于云谏的冷冽气息。
他猛地坐起身!
动作流畅得让他自己都吃了一惊。胸腹间那道狰狞的伤口已然消失不见,皮肤光洁,只留下一道极浅的粉色新疤。体内灵力运转圆融自如,甚至比受伤之前更加精纯充沛,丹田处暖意盎然,那困扰他多时、如同附骨之疽的污秽灵力荡然无存!
寒渊之心的冰髓……真的彻底洗练了他的根基!
他下意识地抬手抚向胸口。
那枚灵魂烙印依旧存在,颜色却不再是刺目的暗红,而是化为一种内敛的、如同暖玉般的温润光泽,安静地伏在皮肤之下,不再带来丝毫灼痛或不适,反而像一颗沉睡的种子,与他完美地融为一体。
云谏……
这个名字划过脑海的瞬间,心脏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带着一种复杂的、酸涩微胀的感觉。他立刻抬头,目光急切地扫视着石窟。
洞口处,天光微亮,晨曦透过藤蔓缝隙,洒下柔和的光斑。
一道颀长挺拔的玄色身影,就静静地站在那片光晕里,背对着他,面朝着洞外初醒的山林。晨风轻柔地拂动他墨色的发丝和衣袍下摆,周身那令人窒息的冰冷威压似乎消散了许多,只剩下一种深沉的、如同山岳般的宁静。
他站在那里,仿佛与这晨曦、这山林融为了一体,成了这天地间最自然不过的一部分。
苏庆凌的心跳不由自主地加快。他张了张嘴,无数疑问、复杂情绪堵在喉咙口,却一个字也问不出来。该问什么?问他的伤?问他为何要救自己?问他到底是谁?
就在他踌躇之际,洞口的云谏似乎感应到了他的苏醒,缓缓转过身来。
晨曦的光线勾勒出他冷硬却完美的侧脸轮廓,那双深不见底的眸子望过来,依旧平静,却不再是之前那般纯粹的、冻绝一切的冰冷。那里面似乎多了一些难以言喻的东西,像是冰雪初融后深潭的微光,沉静,却有了温度。
他的目光在苏庆凌恢复如初、甚至气息更胜从前的身上停留了一瞬,微微颔首,语气是一贯的平淡,却奇异地少了那份居高临下的漠然:“看来,无碍了。”
苏庆凌喉结滚动了一下,千言万语最终只化作一个干涩的:“……你呢?”
你的伤呢?你强行夺取冰髓遭受的反噬呢?那些冰蓝色的血……都好了吗?
云谏自然听懂了他未尽的问话。他没有回答,只是微微偏过头,目光重新投向洞外的晨光,侧颈线条流畅而清晰。玄色的衣领依旧严实地包裹着,看不到其下的任何痕迹。
但苏庆凌却敏锐地注意到,他垂在身侧的手指,似乎无意识地蜷缩了一下。一个极其细微的、近乎人性化的小动作。
“旧伤已无大碍。冰髓反噬,还需些时日化解。”云谏的声音随风传来,依旧平淡,却算是给了回应。他没有隐瞒,也没有夸大,只是平静地陈述一个事实。
苏庆凌的心稍稍落下些许,却又因他话语中“旧伤”二字而再次揪紧。那果然是旧伤……一直折磨着他的旧伤……
石窟内陷入了短暂的沉默。只有洞外清脆的鸟鸣和风吹过树叶的沙沙声传来,宁静得仿佛之前那一路的生死搏杀、绝地挣扎都只是一场遥远的噩梦。
“为什么?”苏庆凌终于还是问出了口,声音低沉,带着自己都未曾察觉的颤抖,“为什么……要为我做这么多?”仅仅是为了一件“财产”不变成“坏账”吗?那代价未免太大。
云谏沉默了片刻。
他的目光依旧望着洞外,仿佛那初升的旭日有着无限的吸引力。良久,他才缓缓开口,声音低沉而平静,却带着一种穿透时光的重量:
“很多年前,有个快冻死的傻子,把自己最后一点微末的火灵之力,给了一个素不相识、同样快冻僵的弟子。”
苏庆凌的瞳孔骤然收缩!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呼吸骤然停止!
云谏没有回头,依旧看着远方,仿佛在叙述一件与己无关的旧事,但声音里却带上了一丝极淡的、几乎无法捕捉的喟叹:“那点力量微不足道,甚至改变不了什么。但……”
他微微停顿了一下,侧脸的线条在晨光中显得有些柔和。
“总得有人记得。”
总得有人记得。
五个字,轻飘飘的,却如同五道惊雷,接连劈在苏庆凌的神魂之上!震得他耳膜嗡嗡作响,四肢百骸都透出一种酸麻的震颤!
真的是他!
那个雪夜……那个沉默的少年……那颗粗糙却温暖的火灵石……
原来他记得!他一直都记得!
所以……所以这一路的逼迫,这一路的“财产”论调,这一路看似冰冷的救治和利用……都是为了……偿还那颗火灵石的情分?为了让他“记得”?
巨大的荒谬感、震撼、以及一种难以言喻的、滚烫酸楚的情绪,如同决堤的洪水,瞬间冲垮了苏庆凌所有的心理防线。他鼻子一酸,眼眶不受控制地发热,视线迅速模糊起来。
他猛地低下头,不想让对方看到自己此刻的狼狈。
原来,他并非无情。原来,那冰冷的面具之下,藏着一份如此偏执、如此……笨拙的偿还。
石窟内再次陷入沉默。这一次的沉默,却不再冰冷,反而弥漫着一种微妙而滞涩的气氛。
过了好一会儿,苏庆凌才勉强压下翻腾的情绪,沙哑地开口,问出了那个最关键的问题:“那这烙印……”这掌控他生死、连接两人、甚至能分担反噬的灵魂烙印,又算什么?
云谏终于转过身,正面看向他。晨曦的光芒落在他深邃的眼底,映出一片平静的流光。
“灵魂烙印是真。”他坦然承认,语气平静无波,“最初种下,确是为了掌控你的伤势,以及……必要时分担我压制旧伤可能出现的反噬。你是我计划中不可或缺的一环,我不能让你死,也不能让你脱离掌控。”
他的直白,像一把冰冷的刀子,再次剖开现实的残酷。
苏庆凌的心微微一沉。
但云谏的话并未说完。他看着苏庆凌骤然黯淡下去的眼神,继续道,声音里多了一丝难以形容的复杂意味:“但现在,它更多是保护。寒渊冰髓的力量太过霸道,没有我的魂力通过烙印持续中和引导,你早已爆体而亡。如今你根基虽复,但与冰髓之力尚未完全融合,烙印仍需维持一段时间,直至你彻底稳固。”
他顿了顿,目光落在苏庆凌胸口那枚温润的烙印上,眸色深沉:“待你完全吸收冰髓,稳固境界之后……你若想解除,我可以帮你。”
你若想解除,我可以帮你。
这句话,如同最后的赦令,轻轻落下,却带着千钧之重。
他没有强行绑定,没有再用“财产”的名义禁锢他。他给了他选择。
苏庆凌猛地抬起头,泪眼模糊地看着光影中的云谏。这一刻,他忽然彻底明白了。
明白了他冰冷下的守护,明白了他利用中的偿还,明白了他所有看似无情的举动背后,那深藏的、不为外人道的偏执与……温柔。
一种滚烫的情绪在胸腔里汹涌澎湃,冲垮了所有恨意、恐惧和迷茫。
他深吸一口气,胡乱地用袖子抹去脸上的湿意,站起身,走到云谏面前。两人的距离很近,他能清晰地看到对方纤长的睫毛上染着的晨曦微光。
“不解除。”苏庆凌听到自己的声音,带着一丝未褪的沙哑,却异常清晰和坚定,“这东西……挺好用的。”他指了指自己胸口的烙印,努力想让语气轻松些,却控制不住声音里的微颤,“以后你要是再压制不住反噬,也好有个……缓冲。”
说完这话,他的脸颊有些发烫,不自在地移开了视线。
云谏显然没料到他会是这个回答。他微微一怔,深邃的眸中清晰地掠过一丝错愕,随即那错愕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漾开一圈极浅却真实的涟漪。他看着苏庆凌微微泛红的耳根和强作镇定的侧脸,唇角似乎极其微小地、几不可察地向上弯了一下。
那是一个极其短暂、几乎不存在的弧度,却像破开云层的第一缕阳光,瞬间柔和了他整张脸的冰冷线条。
“随你。”他收回目光,语气依旧平淡,却仿佛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温度。
他转身,率先向洞外走去,玄色衣袍在晨曦中拂动。
“走了。”
苏庆凌站在原地,看着他走向光明的背影,胸口那枚温热的烙印似乎也随着心跳一起轻轻鼓动。他深吸了一口洞外清新温暖的空气,抬步,坚定地跟了上去。
晨曦正好,将两人的身影渐渐拉长,最终交融在一起,投向那充满生机的、广阔的山林。
前路或许依旧未知,但归途,已然点亮。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