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轻眉殒处!
六个血红的字,如同六把烧红的匕首,狠狠扎进范闲的双眼!扎进他的心脏!扎进他灵魂最深处!
“嗡——!”
范闲只觉得眼前一黑,耳畔轰鸣!整个世界仿佛在瞬间失去了所有的色彩和声音!只剩下那绢帛上刺目的血红!只剩下那六个字在脑海中疯狂地旋转、放大、轰鸣!母亲……母亲倒下的地方……就在那片冰冷的湖水之下?!那个他无数次徘徊、凭吊,却始终找不到确切位置的地方?!
一股难以言喻的、混合着极致的悲痛、滔天的愤怒、被长久欺骗的怨恨以及一种终于触及真相边缘的疯狂战栗感,如同火山熔岩般在他体内轰然爆发!他的身体控制不住地剧烈颤抖起来,脸色瞬间变得惨白如纸,嘴唇哆嗦着,却一个字也发不出来。他枯瘦的手指死死按在绢帛上那个血红的小点上,指关节因为用力而泛白,仿佛要将那冰冷的绢帛连同下面承载的残酷真相一起碾碎!
“这……这是……”范闲的声音嘶哑得如同砂纸摩擦,每一个字都带着血沫般的痛苦,“哪……哪里来的?!”他的目光猛地抬起,如同受伤的野兽般,死死盯住脸色同样苍白、身体微微颤抖的范乐乐!那目光中充满了血丝和一种近乎疯狂的质问!
范乐乐被哥哥那骇人的目光刺得一哆嗦。她下意识地后退了小半步,后背抵住了冰冷的廊柱。她看着哥哥眼中那翻涌的、几乎要毁灭一切的痛苦和愤怒,一股巨大的酸楚涌上喉头。她飞快地从随身的小荷包里摸出两粒暗红色的辣椒味跳跳糖,看也不看就塞进嘴里,用力地咀嚼着。那爆炸般的辛辣瞬间冲上头顶,辣得她眼泪直流,却也暂时压下了喉头的哽咽和心头的苦涩。
“五竹叔……”她的声音带着浓重的鼻音,因为含着糖而有些含糊不清,却异常清晰地说出了答案,“……记忆芯片……受损前……画的。”她顿了顿,抬起袖子狠狠抹了一把被辣出的眼泪和鼻涕,小小的脸上是一种超越年龄的疲惫和决绝,她看着范闲,几乎是哀求地补充道:“哥……别问代价……求你……别问……”
别问代价!
这四个字,像重锤一样砸在范闲的心上!他看着妹妹被辣得通红、泪眼婆娑却依旧倔强的小脸,看着她眼中那深切的疲惫和一丝……难以言喻的哀伤?五竹叔的记忆芯片受损了?!为了画这幅图?!乐乐付出了什么“代价”才让五竹叔在芯片受损前留下了这个?!是她的血?她的命?还是某种无法挽回的损伤?!巨大的恐惧和心痛瞬间压过了愤怒!他不敢想!也不能问!
范闲的目光重新落回那幅绢帛地图上。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绢面。冰冷的绢帛,细腻的触感。忽然,他的指尖在靠近那个血红标记的边缘,触到了一小片极其细微的、几乎无法察觉的……湿润的痕迹。
那不是墨迹,也不是朱砂。
那痕迹很淡,微微凹陷,边缘带着细微的晕染。
那是……泪痕。
是五竹叔在绘制这幅母亲殒命之地时……流下的泪?那个冰冷如机器、没有情感的叔……流泪了?!
还是……是乐乐在拿到这幅图时……留下的泪?
这个发现,像最后一根稻草,彻底压垮了范闲紧绷的神经!长久以来积压的悲痛、愤怒、被操控的屈辱、对真相的渴望与恐惧……所有的一切,在看到母亲殒命坐标的冲击下,在“别问代价”的哀求中,在这无声的泪痕面前,轰然爆发!
“啊——!!!”
一声如同受伤孤狼般的、凄厉绝望的嘶吼,猛地从范闲喉咙深处迸发出来!他双目赤红,状若疯魔!
“陈萍萍——!!!”
范闲猛地站起身,手臂带着千钧之力,狠狠一扫!
“哗啦——咔嚓——!”
石桌上,那套他珍爱的、产自北齐龙泉窑的青瓷茶具,连同里面尚未喝完的半盏残茶,被他狂暴地扫落在地!精美的瓷器撞在坚硬的青石板上,瞬间粉身碎骨!滚烫的茶水混合着碧绿的茶叶,四溅开来,如同炸开的血花!
一片锋利的、带着尖啸声的碎瓷片,如同离弦之箭,裹挟着范闲倾泻而出的狂暴怒意和九品上的恐怖真气,狠狠地射向旁边支撑回廊的朱红楹柱!
“噗嗤!”
一声闷响!那片薄薄的碎瓷,竟然如同烧红的烙铁切入牛油一般,深深地、齐根没入了坚硬无比、需要两人合抱的百年铁木楹柱之中!只留下一个边缘焦黑、深不见底的小洞!袅袅青烟从洞口冒出!
范闲胸膛剧烈起伏,双目赤红如血,死死盯着那根嵌入碎瓷的楹柱,仿佛那是某个人的心脏!他的声音因为极致的愤怒而扭曲变形,充满了刻骨的怨恨和一种被彻底背叛的疯狂:
“他早就知道!!”
“他一直都知道真相!!”
“他知道母亲死在哪儿!知道是谁杀了她!知道一切!!”
“他看着我!看着我像条狗一样四处碰壁!看着我像个小丑一样被他耍得团团转!!”
“他把我当成什么了?!一个提线木偶?!一个供他复仇戏耍的玩物?!!”
“陈萍萍——!!!老跛子——!!!我……”
范闲的怒吼如同雷霆,在幽静的书局后院炸响,震得梅枝乱颤,震得屋瓦簌簌!他状若疯魔,周身真气鼓荡,衣袍无风自动,眼看就要彻底失控!
就在这千钧一发、范闲的理智即将被仇恨彻底吞噬的瞬间——
“咯吱……咯吱……咯吱……”
一阵极其轻微、却又异常清晰的、木质车轮碾过青石板路面的声音,由远及近,不紧不慢地传来。
那声音带着一种奇特的韵律,仿佛踩在人心跳的间隙上,穿透了范闲狂暴的嘶吼,清晰地回荡在死寂的后院里。
咯吱……咯吱……
如同死神不疾不徐的脚步。
范闲如同被施了定身咒,所有的怒吼和狂暴动作戛然而止!他猛地转头,赤红的双目如同燃烧的火焰,死死盯向后院通往前厅的那道月亮门!
范乐乐也瞬间绷紧了身体,像只受惊的小鹿,下意识地又往廊柱后缩了缩,小手紧紧捂住了嘴巴,大眼睛里充满了恐惧。
车轮声在月亮门外停下。
片刻的寂静。
然后,一个身影,被两名穿着黑色监察院制式劲装、面无表情如同石雕的侍卫,缓缓地推了进来。
来人裹在一张厚重、几乎覆盖了全身的深灰色羊毛毯里,毯子的边缘磨损得厉害,透着一股陈旧的气息。他瘦小得惊人,蜷缩在宽大的轮椅中,像一只在巢穴里缩成一团的、风烛残年的老鸟。毯子裹得很紧,只露出一张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的脸。那张脸布满了深刻的皱纹,如同干涸龟裂的土地,眼窝深陷,颧骨高耸,薄薄的嘴唇抿成一条毫无血色的细线。
正是监察院院长,庆国黑暗中的王者,令无数人闻风丧胆的——陈萍萍!
他微微歪着头,靠在轮椅高高的靠背上,深陷的眼窝里,那双曾经如同深渊般吞噬一切光芒的眼睛,此刻却显得有些浑浊,带着一种久病缠身的疲惫。然而,就在这浑浊之下,当他的目光落在石桌旁状若疯魔的范闲身上,落在那散落一地的瓷片和茶水上,尤其是落在那幅被范闲死死按住、露出血红标记的素白绢帛上时,眼底深处,一丝极其细微的、难以言喻的复杂光芒一闪而逝。
他苍白的、布满皱纹的脸上,缓缓地、极其缓慢地,扯开了一个……笑容。
那不是冷笑,不是讥笑,也不是掌控一切的得意之笑。
那笑容很浅,很淡,甚至带着一丝难以言喻的……温和?或者说是……一种尘埃落定般的释然?
他裹在厚重毛毯里的身体微微动了动,似乎是调整了一个更舒服的姿势。然后,一个沙哑、低沉、如同老旧风箱般带着气音、却又异常清晰的声音,在这弥漫着墨香、茶香、瓷片碎屑和浓烈仇恨气息的后院里,轻轻地响起:
“呵……”
(一声短促的轻笑,打破了死寂)
“提线木偶?”
(他的目光扫过范闲因愤怒而扭曲的脸,带着一丝玩味)
“玩物?”
(他的嘴角那抹极淡的笑意似乎加深了一丝)
“范闲啊范闲……”
(他微微摇头,声音带着一种洞悉世事的苍凉)
“你太高看老头子我了……”
(他顿了顿,浑浊的目光似乎穿透了时空,投向了某个遥远的、充满血色与温情的夜晚)
“令堂……”
(提到叶轻眉,他的声音里第一次带上了一丝清晰可辨的、难以言喻的……温柔?)
“叶轻眉……”
(他重复了一遍这个名字,仿佛在咀嚼世间最珍贵的宝物)
“赴死前夜……”
(他的声音陡然低沉下去,带着一种沉重的、令人心悸的力量)
“她拖着刚生产完、虚弱不堪的身体……”
(他的目光似乎落在了范乐乐身上,又似乎只是看着她所在的方向)
“怀里抱着两个……刚出生不久、还在不停啼哭的……小婴儿……”
(他的声音里透出一种深沉的疲惫和悲悯)
“找到了我……”
(他缓缓地、极其艰难地,从厚重的毛毯下伸出了一只苍白枯槁、如同鸟爪般的手)
“把这两个……哭得嗓子都哑了的……小哭包……”
(那只枯槁的手指,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指向性,越过石桌,越过一地狼藉,精准地、轻轻地,隔空点向了蜷缩在廊柱旁、脸色惨白、眼中含泪的范乐乐!)
“托付给了我。”
(他的声音斩钉截铁,带着一种重逾千斤的承诺感)
“她说……”
(陈萍萍的目光再次聚焦在范乐乐脸上,那浑浊的眼底深处,仿佛有微弱的光芒亮起,充满了某种奇异的、近乎宠溺的……温情?)
“‘萍萍……帮我……照看好他们……’”
(他模仿着叶轻眉的语气,沙哑的声音里竟带上了一丝微不可察的颤抖)
“‘尤其是……’”
(他的手指依旧稳稳地、隔空点着范乐乐,苍白的脸上,那个浅淡的笑容忽然变得生动起来,带着一种近乎顽皮的、看穿一切的了然)
“‘这个……爱笑的……小哭包。’”
爱笑的……小哭包!
这六个字,如同温暖的阳光,瞬间刺破了笼罩在后院的冰冷、愤怒和仇恨的阴霾!它精准地击中了范乐乐内心最柔软的地方!她再也控制不住,“哇”的一声哭了出来!不是恐惧,不是悲伤,而是一种积压了太久、终于被理解、被接纳、被母亲遥远的爱意所包裹的、委屈的、宣泄的痛哭!小小的身体顺着廊柱滑坐在地,哭得撕心裂肺,仿佛要将这些年在京都承受的所有恐惧、所有委屈、所有对母亲的思念,都哭喊出来!
范闲如同被一道无形的惊雷劈中!他僵立在原地,赤红的双目中,那疯狂燃烧的怒火如同被泼了一盆冰水,瞬间熄灭!只剩下无边的震惊、茫然和一种……被巨大洪流冲击得七零八落的混乱!母亲……赴死前夜……将他和乐乐……托付给了陈萍萍?!尤其是……爱笑的乐乐?!所以……所以陈萍萍这些年……监察院不动声色的庇护……若有若无的纵容……甚至是对乐乐闯祸后的某种“善后”……这一切……这一切的源头……是母亲的临终托孤?!
他看着轮椅中那个裹在旧毛毯里、气息奄奄、却在此刻流露出前所未有温情的老人,看着他隔空点向乐乐的那只枯槁的手……范闲只觉得一股巨大的、无法言喻的酸楚和混乱猛地冲上头顶!他踉跄着后退一步,撞在冰冷的石桌上,那幅染着泪痕、标注着母亲殒命之地的绢帛,无声地滑落在地。
陈萍萍缓缓收回了手,重新缩回厚重的毛毯里。他脸上的那抹温和笑意渐渐隐去,重新恢复了那种深潭般的平静与疲惫。他浑浊的目光扫过地上那幅刺目的绢帛,又扫过失魂落魄的范闲和痛哭失声的范乐乐,最后投向书局屋檐外那片被高墙切割的、依旧铅灰色的天空。他仿佛耗尽了所有的力气,缓缓闭上了眼睛,只有胸口极其微弱的起伏,证明着这个黑暗王者的生命之火尚未熄灭。
轮椅声再次轻轻响起。两名黑衣侍卫如同最精密的机器,无声地推着轮椅,缓缓地退出了月亮门,消失在回廊的阴影里。只留下后院一地狼藉的瓷片、冰冷的茶水、滑落的绢帛,以及两个被残酷真相和遥远温情撕扯得支离破碎的年轻人。
空气中,墨香、茶香、血腥的朱砂气、还有那淡淡的、属于陈萍萍的、混合着药味和腐朽气息的味道,交织在一起,形成一种令人窒息的、名为宿命的余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