残烬中的星火

营地边缘的高处，风声呜咽，卷起枯草与尘土。相柳独自伫立，银白色的长发在料峭的山风中狂乱飞舞，如同挣扎的银色火焰。他赤色的眼眸穿透清晨稀薄的雾气，望向远方那被群山遮挡、再也无法触及的故土方向。目光所及，仿佛不是层峦叠嶂，而是一座座在记忆中燃烧、最终陷落的城池，是一张张在血与火中模糊、再也无法归来的熟悉面孔。那目光深处，是沉淀了数百年的、几乎与山石融为一体的沉重与寂寥。

“军师，早膳已经准备好了。”

一个尚带着几分稚气的声音自身后传来，小心翼翼地打断了他仿佛凝固的思绪。

相柳缓缓转过身。眼前是一个看起来不过十六七岁的少年士兵，身量还未完全长开，脸上带着这个年纪本该有的朝气，却早早地被风霜刻上了一丝不属于少年的坚毅。他身上套着一件明显不合身的辰荣军制式战甲，甲片有些松垮，衬得他更加瘦小单薄，仿佛一阵强风就能吹倒。但少年的眼神很亮，看着相柳时，充满了毫不掩饰的敬畏与依赖。

“多谢。”相柳微微颔首，声音平静无波，听不出丝毫方才沉浸于过往的痕迹。他迈步，跟随少年走向营地中央。

目光所及之处，皆是无声诉说衰颓的景象。曾经旌旗招展、拥有上万精锐的大军，如今只剩下这不足几千的人马，如同受伤的野兽，蜷缩在这荒僻的深山老林里，舔舐伤口。营帐大多破旧不堪，打着粗糙的补丁，在晨风中微微颤抖。许多士兵倚靠在帐篷边或简易的木栏上，他们身上的铠甲残留着战斗留下的凹痕与破损，有些人的绷带下还隐隐透出血色，伤口显然并未完全愈合。然而，尽管面色疲惫，物资匮乏，但每个人的眼中，都依旧燃烧着一种东西——那不是胜利的希望，而是一种更为根深蒂固的、名为“不屈”的火焰。这火焰微弱，却顽固地闪烁着，支撑着他们日复一日地在这绝境中生存、操练、等待。

营地中央那簇日夜不熄的火堆旁，几位鬓角已染霜华、脸上刻满岁月与战火痕迹的老将军正围坐着低声交谈。他们的声音压得很低，眉头紧锁，满是化不开的忧色。看到相柳走来，几人立刻停止了交谈，齐刷刷地站起身，动作间带着历经沙场的利落与发自内心的敬重，向他躬身行礼。

“军师，”其中一位脸上带着一道狰狞刀疤的老将军上前一步，声音沙哑而沉重，“昨夜……又有三名士兵发热不退，咳嗽得厉害。军医看过了，说是寒气入体，加上旧伤未愈，引发了炎症。可是……我们的药材，尤其是退热消炎的，已经所剩无几了。”他的话语里充满了无力感，那是眼看着同伴受苦却束手无策的煎熬。

相柳沉默地听着，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他没有立刻回应，而是径直走到火堆旁，那里架着一口黝黑的大铁锅，里面翻滚着几乎看不到几粒米星的稀薄粥水，更多的是切碎的、不知名的野菜和碾碎的树皮。他蹲下身，用木勺从锅里舀了半碗几乎清澈见底的“粥”，动作自然得仿佛早已习惯。

“我会想办法。”他端起碗，简短地回答道，声音里听不出任何情绪的波动，既无焦虑，也无愤怒，只有一种近乎漠然的平静。

那老将军嘴唇翕动了几下，似乎想说什么——想说说西炎斥候最近的频繁活动，想说说附近村庄对他们越来越明显的戒备与疏远，想说说这深山老林里越来越难寻觅的猎物和野菜……但最终，所有的话语都化作一声沉甸甸的叹息，湮灭在喉咙深处。他看着相柳那即使在晨光中也显得过分苍白冷硬的侧脸，低声道：“自从洪将军……他离开后，若不是军师您一力支撑，带领我们这些残兵败将东躲西藏，周旋于各方势力之间，恐怕……辰荣军这块牌子，早就……早就……”

后面的话，他没有说出口，但那份劫后余生的感激与对未来的茫然，却清晰地传递了出来。

相柳端着粥碗的手指，几不可察地收紧了一瞬。碗中那平静的粥面，因此而泛起了几圈细微的、几乎看不见的涟漪。

义父洪江临终前的嘱托，又一次无比清晰地在他耳边响起，那声音虚弱，却带着千钧重量：“相柳，我走之后，这些跟随我出生入死的兄弟……就交给你了。他们……都是被家国抛弃的人，跟我们一样……辰荣军……不能就这么消失……至少，不能在我们这一代手里，断了传承……”

那时的相柳，刚刚脱离奴隶场的血腥泥沼不久，虽然感念义父的恩情，但内心深处，对于这支注定走向末路的残军，对于这份过于沉重的托付，其实并未完全理解。复国？希望何其渺茫。为何还要如此执着？

直到他真正接过这面残破的旗帜，亲眼看到这些士兵眼中那即便在饥饿、伤病和绝望中也未曾彻底熄灭的信念之火；直到他看到那些瘦骨嶙峋的身影，每日依旧在尘土中嘶吼着操练，将简陋的武器磨得雪亮；直到他看到有人宁愿默默啃食着难以下咽的树皮，也绝不向山下那些悬挂着西炎或皓翎旗帜的关卡投去一丝乞求的目光……

他渐渐明白了。这不是为了一个虚无缥缈的“国”，而是为了“存在”本身。是为了证明，他们这些被历史书写者刻意遗忘、被命运无情践踏的“弃子”，依然在呼吸，依然在抗争，依然……有想要守护的、名为“彼此”的微光。

“军师，您……您又没吃多少。”方才那年轻的士兵一直关切地注意着相柳，见他碗里的粥几乎没动，忍不住担忧地小声提醒道。

相柳垂下眼眸，看了一眼手中那清可见底的粥碗，随即平静地将碗放下，推向少年：“我不饿，你拿去，分给那几位发热的弟兄吧，能喝一点是一点。”

少年愣了一下，看着军师那看不出喜怒的冷峻面容，还想再说什么，但最终只是抿了抿嘴，小心翼翼地端起那只几乎没动过的粥碗，转身快步向伤员所在的营帐走去。

主帐内，天欢缓缓睁开了眼睛。帐外的对话，清晰地传入了她的耳中。她与他们并无深厚交情，甚至可以说仍是陌路。但那些简短的交谈里，没有抱怨，没有绝望，只有最实际的困难，和最朴素的担当。老将军的忧心，少年的关切，还有相柳那看似冷漠、实则将仅有的食物让给伤兵的举动……

这一切，与她记忆中神域那些勾心斗角、为一己私利不惜掀起滔天祸患的仙神，形成了太过鲜明的对比。一种陌生的、名为“触动”的情绪，在她冰冷的心湖中漾开。

她低头，看着自己依旧纤细、却因为这几日的修炼而隐隐多了一丝力量感的手掌。

必须……尽快恢复灵力。

不仅仅是为了找回记忆，返回上清。此刻，更多了一个清晰而迫切的原因——为了能帮到他，报答这份……于她微末之时，不求回报伸出的援手，与这片残破营地中，艰难维系着的、名为“守护”的星火。

她重新闭上双眼，更加专注地引导着体内那丝微弱的灵力，加速运转周天。玄冥珠在她识海中微微震颤，似乎也感应到了主人那份变得愈发坚定的决心。

营地之外，山风依旧凛冽。但在这片残破的营地中，希望如同灰烬中残存的星火，虽微弱，却执着地，等待着燎原的那一天。而天欢的恢复，或许，正是那阵即将到来的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