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间的小路在月色下蜿蜒,如同一条若隐若现的灰色巨蟒,崎岖而静谧。这样的路径对寻常人而言堪称险阻,但对相柳来说,却如履平地。他的身影在林间阴影中极速穿梭,步伐轻盈而精准,落地无声,仿佛真正的鬼魅融入了夜色,唯有衣袂偶尔带起的细微风声,证明着他的存在。
他偶尔会停下脚步,并非因为疲惫,而是闭目凝神,赤色的眼眸在眼帘下微微转动,捕捉着夜风中携带的万千气息——远处尚有人烟的村落飘来的、微弱的炊烟与牲畜气味;附近山涧溪流升腾起的、清冷湿润的水汽;更远处,似乎还有大型兽类经过留下的腥膻……以及,一种更加隐晦、却让他神经微微绷紧的,属于金属、汗水和某种肃杀纪律混合而成的……危险的味道。西炎巡逻队的气息,虽然淡薄,却如同投入静湖的石子,提醒着他此行的凶险。
前方,小镇的轮廓终于在稀疏的林木掩映后显现出来。低矮的土坯或木石结构的房屋簇拥在一起,几点零星的灯火在夜色中摇曳,勾勒出清水镇模糊而平静的边界。
相柳在一棵巨大的古树阴影下停住。他谨慎地环顾四周,确认无人跟踪后,才从怀中取出一个油纸包,小心翼翼地展开。里面是一张制作极其精巧的人皮面具,薄如蝉翼,触感冰凉。他对着随身携带的一小片磨光的金属片,动作熟练地将面具仔细贴合在脸上,调整着边缘,使其与自己的肌肤完美融合。
片刻之后,当他的手放下时,那张俊美得近乎妖异、带着冰冷疏离感的容颜已然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一张属于“防风邶”的、看起来二十出头、眉眼普通、带着几分浪荡不羁神情的青年面孔。这是他游走于大荒各处、进行隐秘活动时惯用的伪装身份。
镇口的守卫抱着长矛,倚在木栅旁打着瞌睡。相柳——或者说防风邶——低着头,混在三两个晚归的镇民中,步履从容地走进了清水镇。
镇内的主干道上,夜市尚未完全散尽。一些卖小吃、杂货的摊贩还在借着气死风灯微弱的光亮招揽着最后的生意,三三两两的行人或匆匆归家,或还在街头徘徊。空气中弥漫着食物、尘土和淡淡牲畜粪便混合的气味,充满了人间烟火的真实感。
防风邶看似漫无目的地随着人流走动,目光却如同最冷静的猎鹰,锐利而迅速地扫视着街道两侧。药铺、粮店、铁匠铺……他需要的东西很多,治疗发热炎症的药材,充饥的粮食,修补武器铠甲的材料……但理智告诉他,一次性大量采购这些敏感物资,无异于自曝行踪。他必须在有限的条件下,做出最有效的选择,并且不能引起任何怀疑。
“这位公子,风尘仆仆,是远道而来吧?要看看上好的金疮药吗?祖传秘方,疗效奇佳!”
一个沙哑而带着几分市侩的声音,从路边一个昏暗的角落里传来。
防风邶脚步微顿,转头看去。只见一个衣衫褴褛、须发皆白的老者蜷缩在街角的阴影里,面前只铺着一块还算干净的粗布,上面零散地摆着几个不起眼的土黄色小瓷瓶。老者脸上布满皱纹,一双眼睛却透着一丝与外表不符的精明。
相柳略一沉吟,走了过去,蹲下身。他拿起其中一个瓷瓶,拔开木塞,凑近鼻尖轻轻嗅了嗅。一股浓郁而纯正的药草气味传来,带着清凉与止血生肌的特性,确实是野外应急的上好伤药,比他预想的品质要好。
“什么价钱?”他放下瓷瓶,声音刻意压低,带着一丝外地口音。
老者眯起眼睛,上下打量了他一番,似乎在评估这只“肥羊”的成色:“看公子面生,是外地人吧?嘿嘿,这药可是用了七七四十九种名贵药材,历经九九八十一道工序……一两银子一瓶,童叟无欺!”
这个价格,对于这几瓶药来说,堪称天价,明显是看人下菜碟。
然而,防风邶脸上没有露出丝毫被宰的不满或惊讶。他甚至没有讨价还价,只是平静地从怀中取出一个看起来同样普通的钱袋,数出五两碎银,放在老者面前的粗布上。
“五瓶。”他言简意赅,随即补充道,声音压得更低,“另外,我想打听些消息。”
老者的眼睛在接触到银子的瞬间骤然亮了起来,他以与其年龄不符的敏捷速度将银子迅速收入怀中,脸上堆起谄媚的笑容,也学着防风邶的样子压低声音:“公子大气!您想问什么?小老儿在这清水镇住了几十年,别的不敢说,消息还算灵通。”
“最近,可有军队在附近活动?”防风邶问道,目光看似随意地扫过街面,实则警惕着任何可能的注视。
老者左右看了看,确认无人注意这个角落,才将声音压得如同耳语:“有!怎么没有!三天前,就有一队西炎的兵马,大概二三十人,骑着高头大马,穿着锃亮的铠甲,在镇子里搜查了几个客栈和货栈,盘问了不少人,闹得鸡飞狗跳的。听说……是在找什么叛军的残部……”他说着,小心翼翼地看了防风邶一眼,似乎想从他脸上看出些什么。
防风邶的眼神在面具下微微一凝,心底那根弦绷得更紧。西炎军的活动比他预想的还要频繁和接近。但他表面上依旧不动声色,只是淡淡地点了点头:“多谢。”
他拿起那五瓶伤药,塞入怀中,不再多言,起身便融入了逐渐稀疏的人流,仿佛只是一个问了路就离开的普通过客。
采购必须更加谨慎,速度也要更快了。
夜色渐深,镇上的灯火一盏接一盏地熄灭,喧嚣退去,只剩下打更人单调的梆子声在空旷的街道上回荡。
在确认甩掉了所有可能的眼线后,防风邶的身影在小镇边缘一条僻静的巷弄里再次出现。他迅速而无声地揭下了脸上的人皮面具,恢复了那张冷峻的、属于相柳的真容。银发在月光下流淌着清冷的光泽。
他没有返回营地,而是转向了镇子另一个方向,朝着记忆中那个熟悉的地点走去——回春堂,玟小六的医馆。
那里,或许是他在这危机四伏的小镇上,唯一能短暂卸下所有伪装,获取到一些真正有价值信息和帮助的地方。医馆的窗户里,还透出一点温暖的灯火,在沉沉的夜色中,如同指引迷途船只的微弱灯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