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途换生途

战争前夜的北山谷地，死寂是唯一的基调。

曾经奔涌的河流早已干涸，裸露出大片灰白龟裂的河床，如同大地一道无法愈合的丑陋伤疤。凛冽的北风穿梭在光秃秃的山石与枯死的灌木之间，发出呜咽般的嘶鸣，卷起细碎的沙砾，拍打在脸上，带来刺骨的寒意。空气中弥漫着尘土与一种更深沉的、源自绝望与死志的冰冷气息，连星光似乎都畏惧此地，黯淡地隐匿在厚重的云层之后，不敢窥视这片即将被鲜血浸透的土地。

谷地边缘，一处陡峭的高坡之上，一道纤细的身影静立于此，仿佛一尊亘古存在、与脚下山岩融为一体的冰冷玉雕。

天欢俯瞰着下方那片巨大的、在昏暗中延伸向远方的干涸河床。她的银发在肆虐的寒风中纹丝不动，如同凝固的月华瀑布。素白的衣裙紧贴着身躯，勾勒出清绝孤高的线条，仿佛世间任何风霜都无法使其折腰。那双紫金色的眼眸，比这北山的夜色更加深邃，更加冰冷，其内里倒映着下方谷地的轮廓，却仿佛空无一物，又仿佛已将一切尽收眼底，包括那隐匿在黑暗角落、如同蛰伏凶兽般的西炎军营灯火，以及……河床某处，那道几乎与黑暗融为一体、却散发着比寒风更刺骨、比死亡更沉寂气息的熟悉身影。

他就在那里。像一枚早已被命运钉死在棋盘上的弃子，等待着最终时刻的降临，周身萦绕着一往无前的决绝与……一种连他自己或许都未曾完全察觉的、疲惫到极致的释然。

就在这时，一股强大而隐晦的空间波动，如同投入绝对寂静湖面的石子，在她身后不远处的虚空中悄然荡开涟漪。空间的纹理被无形之力抚平、扭曲，一道身着月白长老袍、须发皆白的身影，自那涟漪中心缓步踏出，正是本该早已返回上清神域、坐镇玉倾宫的白术长老。

他无声地落在天欢身后几步之遥，脚下甚至没有惊起一粒尘埃。他那张布满岁月沟壑、平日里总是古井无波的脸上，此刻却写满了无法言喻的复杂情绪。担忧、不解、痛惜，以及一种更深沉的、仿佛预见到某种可怕未来却又无力阻止的沉重，交织在他那双洞悉世事的眼眸中。他的目光先是落在天欢那孤绝得仿佛能承载整个天地重量的背影上，随即，不由自主地投向下方河床中，那道散发着浓烈死寂与决绝气息的银发身影。

风更急了，带着哨音，卷起白术宽大的袍袖，猎猎作响，却吹不散他心头的阴霾。

“少主，”白术的声音终于响起，低沉而沙哑，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在这呜咽的风中显得有些飘忽，仿佛随时会被吹散，“您……何苦如此？”

他的问话，包含了太多。何苦违逆“醉神引”的药效，留在此地？何苦不惜动用禁忌之力，布下那逆乱生死的太古阵法？何苦……为了一个注定陨落凡尘、与他们神域有着云泥之别的妖族，将自己置于万劫不复的险境？

天欢没有回头。她的目光依旧牢牢锁在下方的黑暗中，锁在那道身影上。仿佛白术的到来，早在她预料之中，又或者，根本不足以让她分神。她的声音很轻，很淡，如同山巅积雪被风拂落的一丝微响，却又带着一种磐石般的、不容置疑的笃定，清晰地穿透了风啸：

“本座要他活。”

不是请求，不是商议，而是宣告。是神祇对既定命运发出的挑战书。

白术心头猛地一揪，仿佛被无形的手狠狠攥住。他急切地上前半步，声音因激动而拔高了几分：“可他的命数已定！北山便是他的埋骨之地，魂飞魄散之局！此乃天道循环，因果报应！强行逆转，乃是逆天而行！会引来何等反噬，少主您难道不清楚吗？”

“天道？因果？”天欢终于微微侧首，月光恰好在此刻艰难地穿透云层一线，照亮她半边清绝的侧脸，那双紫金色的眼眸中，竟掠过一丝极淡、却冰冷刺骨的讥诮，“若天道注定他该死，那本座便……逆了这天。”

她的语气平静得可怕，仿佛在说一件再寻常不过的事情。但那话语中的内容，却让白术浑身血液几乎瞬间冻结！逆天！这是何等狂妄，何等……不计后果！

“那法阵！”白术的声音带着痛心疾首的嘶哑，他指向下方那片看似平静、实则在他这等修为感知下，正有无形磅礴力量在缓缓汇聚、勾连地脉与星辉的河谷，“强行逆转生死，篡改命轨，其反噬之力，必将尽数加诸于施术者之身！那是直接作用于神源本源的侵蚀！轻则神力枯竭，神格动摇，万载修为付诸流水！重则……重则……”

后面的话，他哽在喉头，几乎不忍说出。形神俱灭，永世不得超生！这绝非危言耸听！那太古禁术之所以被列为禁忌，正是因为其代价之惨烈，足以让任何神魔却步！

“反噬如何？”天欢接过了他的话头，声音依旧没有丝毫波澜，仿佛那足以令万神战栗的恐怖后果，于她而言，不过是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她缓缓转回身，正对着白术，那双紫金色的眼眸在微弱的月光下，如同两口吞噬一切光线的冰冷漩涡，里面没有丝毫犹豫，没有丝毫恐惧，只有一片冻结的、不容置喙的绝对意志，“本座受着便是。”

“轰——！”

仿佛是为了印证她的话语，也仿佛是为了彰显那逆天阵法的存在，下方干涸的河谷深处，一股极其隐晦、却磅礴浩瀚到令人灵魂战栗的能量波动，如同沉睡的太古凶兽翻了个身，骤然扩散开来！虽然只是一瞬即逝，但那瞬间的威压，让白术这等修为的长老都感到心神剧震，仿佛整个北山的山脉都随之轻微一颤！

阵法，已然就绪。只待最终的血祭与……她的启动。

白术所有劝阻的、恳求的、分析利害的话语，都被天欢这简简单单的五个字，以及那阵法传来的悸动，彻底堵了回去，碾碎在喉咙深处。他看着眼前这位他亲眼看着长大、承袭父神无上血脉、本应光耀神域万古的少主，看着她眼中那片不容转圜的冰原，一种深沉的无力感与悲凉，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他。

他知道，少主的决定，已如这北山亘古存在的磐石，不可转，不可移。

他张了张嘴，最终，所有翻腾的情绪，所有未尽的言语，都只化作一声悠长而沉重、仿佛承载了千山万水之重的叹息，无力地消散在呜咽的夜风里。

风声如泣，夜色如墨。

高坡之上，神祇孤影，以自身神途为赌注，欲换凡尘将星一线生机。

而下方的黑暗中，那注定被卷入这场逆天博弈的中心之人，对即将降临的一切，依旧一无所知，只是握紧了手中的兵刃，等待着属于他的、最后的……黎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