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光野没在中午走。
他坐在画架前,对着那片海磨了整整一下午的炭笔。笔尖在砂纸上蹭出细碎的黑屑,落在他膝盖的帆布裤上,像没擦干净的星子。晓寻蜷在沙发角落刷题,眼角的余光总被他握着炭笔的手勾过去——那只手骨节分明,虎口处有块浅褐色的茧,是常年握笔磨出来的,在阳光下泛着温润的光。
“这里错了。”他忽然开口,声音惊得晓寻手里的笔差点掉在地上。许光野放下炭笔走过来,指尖点在她的数学卷子上,“辅助线该这么画,你看这个角度……”
他的指腹带着点砂纸的粗糙,擦过纸面时,晓寻的呼吸忽然乱了半拍。她盯着他手腕上的贝壳吊坠,看它随着俯身的动作轻轻晃,晃得她连题目都看不清了。
“懂了吗?”他抬头问,睫毛在眼下投出一小片阴影。晓寻慌忙点头,把卷子往怀里收了收,耳尖烫得厉害。
傍晚时,许光野从厨房端出两碗面。葱花撒得匀匀的,卧在碗底的荷包蛋边缘焦脆,淌出的蛋黄混着汤汁,泛着琥珀色的光。晓寻捏着筷子,忽然想起自己有多久没好好吃过一顿热饭了——在那个总是冷着的家里,餐桌永远比冰箱还凉。
“你不用特意管我。”她小声说,夹起一筷子面,热气熏得眼睛发潮。
“不是特意。”许光野扒着饭,头也没抬,“我自己也得吃。”他顿了顿,又说,“药吃了吗?”
晓寻的动作僵了一下。药瓶还在茶几上,白色的药片躺在铝箔板里,像一粒粒没感情的纽扣。她总忘了吃,或者说,故意忘了——吃了也没用,该失眠的夜晚还是睁着眼,该闷在胸口的石头也没轻过半分。
“忘了。”她低头喝汤,掩饰着声音里的涩。
许光野没再追问。等晓寻放下碗,却看见他拿着药瓶走进厨房,把药片倒在掌心,又端来那只带咖啡渍的白瓷杯,接了半杯温水。“现在吃。”他把药和水递过来,语气算不上温和,却带着点不容拒绝的坚持。
药片吞进喉咙时,晓寻尝到了苦涩的余味。她想起妈妈走的那天,也是这样逼着她吃感冒药,说“不吃药怎么好得起来”,可后来妈妈自己也没遵守承诺——说好了只是回外婆家住几天,却再也没回来过。
夜里,晓寻又失眠了。她爬起来想去客厅倒水,却看见画室的灯还亮着。推开门时,许光野正对着画布发呆,炭笔悬在半空,纸上只画了半截海浪,线条拧巴得像团乱麻。
“睡不着?”他转头看她,眼里的红血丝比早上更重了。晓寻点点头,看见他脚边的垃圾桶里堆着好几个揉成团的画纸,都是画废的海浪。
“画不好。”他忽然说,把炭笔扔在桌上,发出“咔嗒”一声轻响,“总觉得这海的颜色不对,灰得发闷,像憋着场暴雨。”
晓寻走到画布前。那片未完成的海确实透着股郁气,浪头不是往上涨的,是往回收的,像只攥紧的拳头。她想起自己的画——初中时美术老师总夸她色彩亮,可自从妈妈走后,她的画里就只剩黑白灰了。
“或许……可以加点紫?”她犹豫着开口,“沙滩上捡的贝壳,不是有淡紫色的吗?”
许光野愣住了,盯着画布看了半晌,忽然抓起炭笔在浪谷处补了几笔。那几笔很轻,却像给灰蓝的海开了道缝,漏进点温柔的光。他抬头看她,眼里忽然有了笑意:“你说得对。”
晓寻转身想走,却被他叫住。“等等。”许光野从画架旁的抽屉里拿出个小铁盒,打开一看,里面装着十几块贝壳,有白的、粉的、棕的,最底下压着块淡紫色的,边缘被磨得圆润,像块被海水泡软的石头。“给你。”他挑出那块紫贝壳递过来,“睡不着就摸它,比数羊管用。”
晓寻捏着贝壳回房时,听见许光野又拿起了炭笔。沙沙的笔触混着窗外的浪声,像支不成调的歌。她把贝壳放在枕头底下,冰凉的触感贴着后脑勺,奇异地压下了胸口的闷——原来有些东西,真的比药片管用。
第二天早上,晓寻在画室门口看见那幅海。灰蓝的浪谷里,果然添了抹极淡的紫,像藏在褶皱里的秘密。画的角落多了个小小的人影,蹲在沙滩上捡贝壳,背影缩着,像只落单的鸟。
她忽然想起许光野说的话——海的颜色,其实是看海人的颜色。那他画里的紫,是因为她吗?这个念头刚冒出来,就被晓寻按了下去,像按住枕头底下那块发烫的贝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