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忘川的水漂着金箔,是从皇宫的琉璃瓦上刮下来的。我捞起一片,看它在汤里打转,后来一前一后盛给了两个人。十五年前那座皇城,大曜的沈知意公主和南楚送来的质子谢云澜,一个是温室里的花,一个是雨打的浮萍,偏要在国仇家恨的泥沼里,长出段剜心的情。
沈知意第一次见谢云澜,是在御花园的假山后。他被几个勋贵子弟推搡着,锦袍被扯得歪斜,怀里的书散落一地,其中一本《南华经》,还是她前几日落在石桌上的。为首的小将军踹了他一脚:“南楚的亡国奴,也配读我们大曜的书?”
她提着裙摆跑过去,把他护在身后,珠钗上的流苏扫过他的脸颊:“你们不许欺负他!父皇说过,他是南楚送来的使臣,要以礼相待。”
谢云澜抬头时,眼里还凝着水汽,却倔强地抿着唇,没说一个字。沈知意捡起地上的书递给他,指尖触到他冻得发红的手,像碰着块冰:“我叫沈知意,你以后若再被欺负,就来找我。”
那时她刚满十二,还不懂什么叫国仇家恨,只觉得这个总低着头的质子,眼里的落寞像极了御花园里那株没人管的玉兰。他总在藏书阁抄书,她就把她最暖的炭盆偷偷命人搬过去;宫宴上他被太监刁难着不许动筷,她就把自己碟子里的点心悄悄塞给他。
“你为什么总被欺负?”某次她见他额角青了一块,忍不住问。
他攥紧了手里的笔,墨汁滴在宣纸上,晕开个黑团:“因为我是南楚人,南楚和大曜世代为敌。”
“可南楚和大曜,不是已经和好了吗?”她歪着头,没看见他眼底一闪而过的苦——她不知道,她最疼爱的六弟,刚刚战死在南楚的战场上。
情愫是在她及笄那年生出来的。谢云澜替她在风筝上题字,笔尖悬在她手背上,呼吸拂过她的耳廓,像春风吹过湖面。他写的是“岁岁无忧”,她却偷偷在风筝尾巴上,系了根南楚特有的红绸——那是他某次醉酒后说的,南楚的姑娘,都用红绸系心上人送的风筝。
可变故来得比秋风还急。南楚皇帝遣使臣来,说愿割让三座城池,换回质子谢云澜。父皇在朝堂上笑得温和,可转头却对心腹说:“谢云澜知道的太多,熟悉大曜地形,留着是祸害,赐杯毒酒,让他在归途中‘病逝’。”
这话被来送点心的沈知意听了去。她跪在父皇面前,额头磕得青肿:“父皇!六弟的仇不能算在他头上!他若死了,南楚定会开战,多少百姓要遭殃?”
一向疼爱她的父皇,这次却气得指着她的鼻子,龙袍扫过她的脸颊:“你六弟死在南楚的箭下!你忘了他到临死前还攥着你的香囊?”
“可打仗会死更多人!”她死死抱住父皇的腿,“儿臣愿用公主府一年的俸禄,换他一命!”
就这样僵持了三日,边关急报传来,南楚已在边境集结兵力,只等谢云澜的消息。父皇看着地图上密密麻麻的城郭,终究松了口:“让他走,但告诉南楚,若敢来犯,大曜定踏平他们的都城。”
谢云澜离京那天,沈知意没去送。她站在城楼上,看他的马车消失在尘土里,手里攥着那根红绸,直到指节发白。他留下封信,字迹抖得厉害:“等我,我一定会来娶你。”
可安稳从来是国与国之间最奢侈的词。半年后,南楚铁骑踏破边关,领头的将军,竟是谢云澜。
沈知意在城楼上看见他时,他穿着银甲,枪尖挑着大曜的军旗,眉眼间再没了当年的怯懦。她后来才知道,他回去后跪在南楚皇宫外三天三夜,额头磕得见骨,求父皇罢兵,却只换来句“你若想她活命,就自己带兵去打”——他的哥哥们为皇位自相残杀,父皇早想传位给他,却要他亲手沾满大曜的血,立下战功,才能堵住悠悠众口 。
城破那天,谢云澜闯进皇宫,在废墟里找到了沈知意。她抱着六弟的牌位,眼里的泪早就流干了:“谢云澜,这就是你说的来娶我?”
他没说话,只是把她护在怀里,挡开流矢:“知意,跟我回南楚吧。”
“跟你回去?那我大曜的百姓呢?我父皇母后呢?”她推开他,声音像碎玻璃,“你用他们的血换皇位,睡得安稳吗?”
他把她带回南楚的宫殿,给她最华丽的住处,却锁着她的门窗。她不吃不喝,看着铜镜里自己憔悴的脸,像极了当年藏书阁里那株无人问津的玉兰。谢云澜每天都偷偷来,身上带着疲倦,看着她恬静的睡颜,沈知意在睡梦中也不安稳,谢云澜替她掖好被角:“知意,再等等,等我稳住朝局……”
“不必了。”她突然醒来打断他,从枕下摸出把金簪——是他及笄时送她的,“谢云澜,你可知我六弟死时,手里还攥着我给他做的香囊?你可知城破时,多少百姓像我一样,抱着亲人的牌位哭?”
金簪没入心口时,她看着他惊慌的脸,忽然笑了,像极了初见时御花园的阳光:“这样……你就再也不用为难了……”
她那天才知道,他当初从大曜回去后跪在南楚皇宫外三天三夜,额头磕得见骨,求父皇罢兵,却只换来句“你若想大曜的公主活命,就亲自带兵去攻打,罢兵是不可能的,你自己选吧!”——他的哥哥们为皇位自相残杀,父皇早想传位给他,却要他亲手沾满大曜的血,立下战功,来堵住悠悠众口 。
沈知意来到大曜后不久,他父皇让他娶当朝宰相的女儿为妻以稳固地位,他不愿。他已经答应了沈知意要娶她,以她的性子肯定不会做妾,况且沈知意本就恨他,他绝对不能再伤害她了。他父皇以沈知意的性命要挟,他就以自己的性命要挟。
可她还是恨他,更不可能心安理得嫁给仇人的儿子,她没法为父皇母后报仇,她只能用这种方式报复他。
谢云澜抱着她渐渐冷的身体,在宫殿里坐了三天三夜。后来他成了南楚的皇帝,却再没笑过,案头总摆着那根红绸,和半块染血的金簪。
他们到忘川时,沈知意的魂魄还凝着血痕。谢云澜想碰她,却被她躲开——隔着国仇家恨,连魂魄都生了嫌隙。
“我只是想保护你……”他的声音碎在风里。
“可你的护,是用我家国百姓的命换来的。”她毫不犹豫喝下孟婆汤,转身走向轮回,发间再没了那根红绸。
汤在碗里晃,像那年城破时的火光,也像藏书阁里没写完的“岁岁无忧”。风卷起他们的魂魄碎片,往不同的方向飘去——喝了汤,就记不得那金簪刺进心口时,是疼还是解脱了,可有些债,连忘川的水,都说不净。
灵汐为什么会这样?明明是相爱的两个人,只是因为站在对立面就不能圆满吗?
尾音飘在冥界的风里,眼尾悄悄红了,鼻尖酸得厉害,眼泪在眼眶里打转。
玄烬垂眸看她泛红的眼尾,喉结轻轻滚了滚,抬手想抱又收住,转而虚虚覆在她发顶,指腹轻轻蹭了蹭她发梢,
玄烬故事听听就好,当不得真的。对吧?孟婆。
垂眸时睫羽遮住情绪,指尖轻轻叩了叩石桌,声音淡得像忘川水,却藏着丝连自己都没察觉的紧张。
孟婆真真假假,亦真亦假吧。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都是自然之理。反正命运已经注定,多说也无益,只是徒增烦恼,就随便他们去吧。快走吧,这不是你这女娃娃该待的地方,别打扰我工作。
灵汐拖着步子往回走,裙角扫过奈何桥的青苔,望着玄烬的身影,心尖轻轻发颤——
他们也会变成那样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