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归巢

燕归:万里归途

你有多久没见过我了?房檐下的泥巢是不是空了很多年了,还记得上一次在屋檐下看到我忙碌的身影,是什么时候吗?那时的,小燕子穿花衣,年年春天来这里,这首童谣还在你记忆里回响吗?

我就是那只燕子,可如今我们的身影越来越少,不是不想回来,而是归途上的每一步都浸着血泪。十八克的身躯要赌上百分之六十的死亡率,穿越一万两千六百公里的死亡走廊。这就是我年复一年拼了命,也要飞回你屋檐下的旅程。

今年的春风来得格外早,南非的河面泛着冷光,我停在南非河岸的枯枝上时,晨光刚漫过河面的冰纹。水汽在冷光里凝成细珠,粘在我尾羽的羽轴上,像没干透的泪。去年也是这根枝桠,老燕阿青在这里教我辨认虎鱼的背鳍——灰黑色的三角鳍在水下划过时,水面会漾开细碎的涟漪,像谁撒了把碎银。可今天我看得分明,那涟漪突然变粗,像被无形的手攥住猛地收紧。

同伴阿灰正俯冲向水面。他的翅膀展开成完美的弧,尾羽分叉如剪,正要掠水清洗翼尖的沙粒。我听见他喉咙里发出轻快的啾鸣,那是越过安哥拉高原后,我们第一次见到活水的喜悦。虎鱼的利齿撕碎了宁静,也撕碎了他。然后是“噗”的一声闷响,水面炸开的浑浊里混着暗红,阿灰的翅膀在浪里扑腾了两下,像片被狂风揉皱的纸。

我死死扣住树皮,爪子嵌进裂纹里。虎鱼的利齿撕开空气的声音还没散尽,我的翅膀已经开始发抖。去年阿青说,洗一次澡会多耗两成力气,可他没说,不洗的话,沙粒会在羽毛缝里磨出伤口——就像现在,我右翼第三根飞羽的羽瓣已经磨出了毛边,每振一次翅,都像有根细针在扎。

飞行三千公里后,草原在脚下铺成绿毯。非洲象的长鼻卷着草叶甩向空中,惊起的蜉蝣像场淡绿色的雨。我盯着象群的蹄印,那里积着昨夜的雨水,映出我灰扑扑的影子。嗉囊空得发疼,羽毛因为饥饿黯淡了大半,连眼周的黑色斑纹都显得没了精神。

马群踏过的地方,蝗虫蹦得比草叶还高。我俯冲进去,喙尖精准地啄住最肥的那只。后腿蹬着风,翅膀斜斜划开虫群,一分钟十只,不多不少。阿青教的规矩:吃少了,过不了撒哈拉;吃多了,翅膀载不动执念。我吞最后一只蝗虫时,它的后腿还在我喙里蹬了两下,涩涩的汁液沾在舌尖——这是活下去的味道。

我穿过森林,越过河流,朝着沙漠的方向,日复一日。除了翅膀煽动的声音,就是风穿过羽毛的呼啸。翅膀是丈量天地的尺,每一次振翅都在和重力讨价还价。我飞过成片的花海,那里的蝴蝶比我的羽毛还要鲜艳;也穿过人类的城市,那些高耸的建筑像沉默的巨人。白天与黑夜交替,我却记不清飞过了多少条河流、多少片森林,只觉得空气越来越干燥,风里开始夹杂着沙粒的气息。我知道撒哈拉快到了。

进入撒哈拉的那天,风是烫的。正午的沙粒落在背上,像有人撒了把烧红的细沙。我见过最老的燕爷爷说,沙漠里的每粒沙都记着死亡。此刻我信了。沙丘背阴处躺着只年轻的燕子,左翼焦成了炭色,右翼却还保持着振翅的姿势,仿佛下一秒就要飞起来。它的眼窝空着,风从里面穿过去,呜呜地像在哭。

沙尘暴来的时候,我正贴着一株骆驼刺歇脚。黄沙突然从天边涌过来,像翻倒的墨汁染黑了天。四十英里的风速把我掀得像片落叶,翅膀被沙粒抽得生疼,每根羽毛都在尖叫。我看见阿红被卷进沙柱,她的尾羽是我们中最红的,像片燃烧的叶子,转瞬间就没了影。

等我抓住那丛枯草时,翅膀已经抬不起来了。沙子打在羽毛上的噼啪声里,混着同伴的哀鸣,有的像被掐住喉咙,有的像碎玻璃在摩擦。我把喙埋进翅膀,不敢听,也不敢想。撒哈拉每年要吞掉我们百分之十五的同类,可阿青说,迁徙路上没有墓碑,活下来的就是碑。

但我也知道,迁徙的路上从来没有英雄,只有拼命活着的幸存者。风沙稍歇,我继续飞行,喉咙里的灼痛混着血腥味,在灼热的黑暗边缘摇摇欲坠

挣脱沙漠的灼热,继续向北。长时间的飞行渐渐模糊了我的意识,我不知道这一万两千六百公里的归途,到底是翅膀在飞,还是执念在拽着我跑。

绿洲的水汽撞进鼻腔时,我以为是幻觉。直到滚进水里,凉意顺着脚爪爬上来,才敢确定——水面浮着我的影子,羽毛乱糟糟的,像团被揉过的麻,可眼睛是亮的。我把头埋进水里,喝得太急,呛得咳起来,水珠顺着喙尖滴进水里,荡开一圈圈圆,凉意顺着血管蔓延——原来活着的甜,是绝望中撞见的第一缕生机。

途中,我遇到了同样迁徙的鹈鹕和鹳鸟,它们乘着气流慢悠悠地飘,翅膀明明那么大,飞得却比我慢许多。我并不羡慕它们的从容,只觉得心急如焚——它们的巢穴想必离得很近,不像我,要把这万里归途刻进每一根羽毛。

飞过地中海时,鹈鹕在我头顶盘旋。它们的翅膀展开有两米宽,乘着气流慢悠悠地飘,喉囊晃悠悠的,像挂了个布袋。“急什么?”领头的老鹈鹕嘎嘎地笑,“家又跑不了。”我没力气答,只觉得心脏在胸腔里跳得像打鼓。它们的家在岸边芦苇丛,而我的家,在一万两千六百公里外的那片屋檐下。

飞越地中海的那天,我盯着下面无垠的蓝,看了很久。这片海没有落脚的地方,每一次振翅都是在和体力赛跑。我忽然怕了,怕坠入深渊后,谁会告诉巢里的他:我没来得及尝够世间的咸涩。水汽还没干透,人类的建筑就撞进眼里,不是高楼,而是矮矮的石堆,碑上的字被风雨腐蚀得模糊,矮矮的石堆上,字被风雨啃得只剩残痕,“1992”“……爱……”。像没说完的话。原来人类会为失去的同类立碑,可我的同伴们连一片标记的石块都没有。

有只鹳鸟落在碑顶,用喙啄着石缝里的草籽。“这是他们纪念同类的地方。”鹳鸟说,“我们的同类,死了就死了。”我盯着石碑看了很久,突然想起阿红的红尾羽,想起阿灰没洗完的翅膀——他们连个石缝都没留下。

百分之六十的死亡率不是数字,是每飞三公里就可能少一个影子。活着的我们不能停下为他们立碑,只能把同伴的气息衔在翼间,当作继续飞行的重量——因为停下,我们可能就是下一个碑上的名字。

海面上的云碎成了片,阳光透过云缝落在水里,像撒了把金钉子。我突然想起小时候,人类的小孩举着竹竿追我们,他妈妈在后面喊:“别惊着燕子,它们是报春的。”那时屋檐下的泥巢还暖着,里面铺着我和阿青捡的棉絮,墙角的蛛网挂着晨露,亮闪闪的。

再往前,是成片的草地,草叶间的野花像洒落的星尘。我贴着草间低飞,花瓣时不时粘在翅上,带来短暂的香。心头忽然一软:还有最后一段路,就能见到他了。

强烈的归巢欲望让我分心,竟没留意远处木桩上的猛禽已锁定我的轨迹。猛禽扑过来时,我正贴着苜蓿花丛飞。花瓣粘在我尾羽上,粉白的,带着点甜香。我在想,等见到阿青,要把这花瓣送给他。去年他说,想在巢里铺点花。然后阴影就压了下来,像块黑布罩住了阳光。那只隼的爪子闪着寒光,翅膀扇起的风把花丛压得弯下腰。它如黑色闪电弹射而出,掠过草地时掀起的飓风,将两朵无辜的蒲公英撕成漫天飞絮。它只为饱餐,而我只为活着归巢。肌肉爆发出最后的力量,脊椎侧旋,气流在耳边尖叫,生死只在一瞬之间。

我猛地俯冲,翅膀几乎擦着草叶。隼的尖啸就在耳边,我能感觉到他翅膀带起的气流,像把刀刮过我的背。脊椎突然往侧拧,翅膀急转,风在羽骨间尖叫——这是阿青教我的救命招。强烈的求生欲让我得以逃生。

等我冲过那片花丛,隼的影子已经落在身后,苜蓿花被搅得漫天飞,像场碎掉的梦。

看到那截熟悉的木梁时,我的翅膀突然软了,我的心激荡难平。我落在干枯的树枝上,梳理凌乱的羽毛,想平复一路的疲惫与惊险,不想让她看到我狼狈的模样。望着熟悉的屋檐,心里满是期待:她应该已经回来了吧?不知道他这一路是否顺利。没多久,一只陌生的燕子飞来,几乎要落在枝头。我微微侧首——我们虽非终生相守,可只要他还在,便不会接纳别人。

现在我心里只有一个念头:等他来了,要把这一路的故事都讲给他听。去年我和阿青就在这梁上晒太阳,他用喙给我啄掉翼尖的草籽,说:“明年回来,我们把巢修得再大些。”我落在梁上,爪子还在抖,低头理羽毛时,才发现右翼的羽毛掉了三根,露出底下灰粉色的皮肤。

陌生的雌燕落在旁边时,我把尾羽竖了起来。她的左翼有块白斑,是去年没见过的。“她还没回来?”她歪着头问,声音细细的。我没答,只是盯着屋檐下的泥巢——巢口结了层薄蛛网,去年我们铺的棉絮露出了点白。

我轻轻落在我们曾约定重逢的屋檐上,四处张望,却没看到她的身影,心头猛地一沉,归巢的喜悦瞬间消散如云烟。就在我以为心要沉到谷底时,有个影子从云里钻了出来。他的右翼缺了根飞羽,尾羽比去年短了截,可那振翅的节奏,我闭着眼都能认出来。是阿青。

我们落在巢边的瓦上,他用喙碰了碰我的额头,我才发现自己在哭——眼泪是透明的,滚在喙尖上,像颗小珠子。他的喙上沾着撒哈拉的沙,我的翅膀还带着地中海的盐,可当他用喙梳理我掉了毛的右翼时,所有的疼都轻了。

我们静静站着,感受着彼此的存在。随后,一同飞进屋檐检查旧巢,他从翼下叼出根白色的羽毛,这是给我的礼物,也是给未来孩子最柔软的摇篮。

天鹅的羽毛,又软又暖。“在绿洲捡的,”他啾啾地说,“给宝宝铺巢。”我们一起把羽毛塞进巢里,蛛网被碰破了,飘在空中,像根断了的线。

没过多久,巢里就响起了雏鸟的啾唧声。小燕们的绒毛是黄的,像团团蒲公英,张大嘴巴要吃的。阿青出去觅食时,我就趴在巢边,听风穿过屋檐的声音,像小时候人类小孩唱的童谣:“小燕子,穿花衣……”

可今年的风,好像比去年更冷些。

你还记得吗?那年你踮着脚,把手里的碎米撒在窗台上,说:“燕燕快吃,吃了长得壮。”你妈妈在屋里喊:“别喂了,它们要飞走啦。”你说:“它们会回来的。”

现在窗台上的米早就没了,你家的屋檐还是老样子,只是泥巢空了。风穿过巢时,呜呜的,像谁在叹气。我落在巢边的电线上,看见你家的门锁着,墙根长了丛狗尾草,穗子被风吹得摇摇晃晃。

他们说,今年回来的燕子,比去年又少了三成。阿青没能飞过撒哈拉,他的尸体大概还陷在某个沙丘里,翅膀朝着北方。我把那根天鹅羽毛带了回来,放在空巢里,风一吹,就轻轻动。

你有多久没回来了?屋檐下的泥巢空了第五年,我也等了第五年。或许明年,我也飞不回来了。可我总记得你说的那句“它们会回来的”,像粒种子,埋在我十八克的身体里,陪着我飞过一万两千六百公里的血途。

风又起了,吹得空巢里的羽毛打了个转。我抖了抖翅膀,准备起飞——或许再往北些,能遇见今年新出生的小燕,我要告诉它们,有个屋檐下,曾有人盼着我们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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