距离天台那场带着蓝色火焰的幼稚许愿,已经过去三天。三天里,滨城持续被盛夏的闷热笼罩,空气粘稠得仿佛能拧出水来。江易然感觉自己也被这粘稠裹住了,尤其是面对南月笙时。
她刻意减少了去“笙而言”的频率,甚至连信息都变得格外精简公事化。研发部送来的“烟霞”系列首批市场反馈报告异常亮眼,她却只草草扫了几眼就签了字。助理汇报时,她目光总是不自觉地飘向窗外,或者停留在手机屏幕那个安静的头像上——没有新消息。一种名为“尴尬”的藤蔓,无声地缠绕着她的心,勒得她喘不过气,又让她下意识地想逃得更远。她觉得自己像个在重要考试中交了白卷还当众出丑的学生,只想把自己藏起来,暂时避开那位阅卷老师的目光。
七月十六日,清晨的阳光带着灼人的热度,早早铺满了滨城。江易然坐在办公桌前,面前摊开的文件一个字也看不进去。手机屏幕亮起,一条简洁的日程提醒跳了出来:
【备忘】南月笙生日 - 七月十六日
指尖悬在屏幕上方,停顿了几秒。删删改改,最终只发送了一条极其克制、甚至显得有些冷淡的信息:
「南老板,生日快乐。」
发送成功。她把手机屏幕朝下扣在桌面上,仿佛这样就能隔绝某种期待和随之而来的失落。然而,仅仅过了不到五分钟,手机便震动起来。屏幕上跳动着那个熟悉的名字。
江易然的心猛地一跳,指尖划过接听键时甚至带着点不易察觉的轻颤。
“谢谢。”南月笙的声音透过听筒传来,温润依旧,听不出什么特别的情绪,“江总今天……很忙?”她问得自然,仿佛只是寻常的寒暄。
“……嗯,有几个会。”江易然的声音下意识地绷紧,带着点公事公办的疏离。她甚至能想象电话那头南月笙微微挑眉的样子。
短暂的沉默在电流中蔓延。江易然几乎能听到自己略显急促的呼吸声。
“中午有空吗?”南月笙的声音打破了沉默,语气平静,却带着不容拒绝的笃定,“十二点半,‘笙而言’天台老位置。请你吃饭,寿星特权。”她顿了顿,补充道,“就当……谢谢你早上的祝福。”
没有询问“方不方便”,也没有给她任何编织借口的时间。江易然握着手机的手指紧了紧,那句“中午有安排”在喉咙里滚了滚,终究没能说出口。南月笙的邀请像一根精准的探针,轻易地刺破了她试图维持的疏离外壳,让她无处遁形。
“……好。”最终,她听到自己干涩地应了一声。
正午的阳光毫无遮拦地倾泻在“笙而言”的天台上,热浪蒸腾。高大的绿植叶片在强光下显得有些蔫蔫的,好在遮阳伞投下了一片阴凉。老位置的小圆桌上已经布置妥当,简单的两套餐具,一瓶冰镇的苏打水凝结着细密的水珠。
江易然拾级而上时,南月笙正背对着她,微微俯身调整着一小瓶插在磨砂玻璃瓶里的白色洋桔梗。她穿着清爽的浅蓝色亚麻衬衫,袖口随意地挽到手肘,露出一截线条流畅的小臂。听到脚步声,她转过身,脸上是惯常的沉静微笑,眼神在阳光下显得格外清澈。
“来了?坐。”她自然地拉开江易然对面的椅子。
江易然依言坐下,目光却有些飘忽,不太敢直视南月笙的眼睛。侍者无声地送上清爽的沙拉和前菜。两人之间流淌着一种微妙的沉默,只有餐具偶尔碰触的轻微声响。阳光晒得人有些恍惚,空气中弥漫着食物和绿植的清新气息,却驱不散江易然心底那份沉甸甸的尴尬。
“研发部早上送来的报告我看了,”南月笙用叉子拨弄着沙拉里的藜麦,语气随意得像在谈论天气,“‘烟霞’的首批用户反馈数据,比预期还要好百分之十五。尤其是那个‘悬浮显色’的体验感,好评率几乎百分百。”她抬眼看向江易然,唇角带着一丝赞许的笑意,“恭喜你,江总。这一仗,打得漂亮。”
江易然握着叉子的手顿了顿。她没想到南月笙会主动提起工作,更没想到她会关注得这么细致。一丝微弱的暖意刚要从尴尬的缝隙里钻出来,立刻又被她强行按了下去。她只是含糊地“嗯”了一声,低头专注地切着盘中的烤蔬菜,仿佛那是此刻世界上最重要的事情。
南月笙看着她这副刻意回避、全身紧绷的样子,几不可察地轻轻叹了口气。她放下叉子,拿起冰凉的苏打水杯,指尖感受着杯壁的沁凉。目光落在江易然低垂的眼睫上,那浓密的睫毛在她眼下投下一小片阴影,带着一种脆弱的固执。
“江易然。”南月笙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穿透了午间的蝉鸣和微风。
江易然切菜的动作猛地一僵。
“看着我。”南月笙的语气温和,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
江易然握着刀叉的手指关节微微发白。她挣扎了两秒,终于像被某种力量牵引着,极其缓慢地抬起头,迎上南月笙的目光。那双沉静的眼眸此刻清晰地映着她的影子,没有责备,没有戏谑,只有一种近乎洞悉的了然和……一丝极淡的无奈。
“三天了。”南月笙直视着她的眼睛,声音平稳得像在陈述一个客观事实,“你躲我,像躲债主。”
被如此直白地戳破,江易然的脸颊瞬间腾起一片滚烫的红晕,一直蔓延到耳根。她张了张嘴,想辩解,却发现喉咙发紧,一个字也吐不出来,只能狼狈地移开视线,盯着桌布上细密的纹路。
“就因为那天晚上,”南月笙没有给她喘息的机会,继续平静地说道,“我说你太快了,我需要时间想清楚?”
江易然的身体几不可察地绷得更紧了。那晚天台上的尴尬、失落和被看穿的窘迫瞬间卷土重来,让她几乎想立刻起身逃离。
“所以,”南月笙的指尖轻轻敲了敲冰凉的杯壁,发出轻微的声响,将江易然几乎要溃散的注意力拉回,“你觉得尴尬,觉得在我面前抬不起头,觉得……连正常的相处都成了负担?”她微微向前倾身,目光锁住江易然闪躲的眼睛,语气里带上了一丝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像是心疼,又像是轻微的责备:
“江易然,你在怕什么?”
这句话像一根针,精准地刺破了江易然强撑的外壳。她猛地抬起头,撞进南月笙清澈而带着审视的目光里。怕什么?怕被拒绝后的难堪?怕那份心意被轻视?还是怕……连现在这种能一起探讨技术、分享一杯咖啡的关系都彻底失去?
南月笙看着她眼中翻涌的复杂情绪,没有等待她的回答,自顾自地说了下去,声音低沉了几分:“我说‘需要时间’,不是判你死刑,更不是把你推远。”
她顿了顿,似乎在斟酌词句,眼神坦荡而真诚:“它只是意味着……我需要一个过程,去确认一些东西。确认那些共鸣,那些吸引,那些因你而起的改变……是不是足以支撑起‘爱’这个字的分量。”
她的目光掠过江易然依旧泛红的耳廓,语气放缓,带着一种安抚的力量:“这对我很重要,江易然。对你,对我们可能有的未来,也同样重要。仓促的决定,对谁都不负责。”
江易然怔怔地看着她,胸腔里堵着的那团沉重而混乱的东西,在南月笙清晰而冷静的话语下,似乎被一点点地梳理、撬动。那份尴尬和退缩,好像……确实显得有些幼稚和怯懦了。
南月笙拿起水杯,喝了一口冰凉的苏打水,目光投向远处被热浪模糊的城市轮廓,声音里带上了一丝几不可察的妥协和……承诺:“不过,你说得对。”
她收回目光,重新看向江易然,眼神沉静而笃定,带着一种破釜沉舟般的决心:“我答应你,这个思考的过程……我会快一点。”
她微微停顿了一下,像是在下一个重要的决定,然后清晰地、一字一顿地说道:
“给我半年。”
“到今年冬天,第一场雪落下来的时候。”
“我会给你一个答案。”
“半年?”江易然喃喃地重复,像是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这比她预想中遥遥无期的等待,似乎……有了一个清晰的、可以期盼的终点。
“对,半年。”南月笙点头,眼神无比认真,“这半年,我们……还像以前一样,好吗?”她的语气里带上了一丝罕见的、近乎请求的意味,“一起研究你的新配方,调试我的新豆子,讨论那些……流变性和表面张力?”她的唇角微微弯起一个极淡的、带着点无奈和纵容的弧度,“别躲着我,江易然。那样……很傻。”
那句“很傻”像羽毛一样轻轻拂过江易然的心尖,带着点嗔怪的亲昵,瞬间冲散了她心头最后一点残余的尴尬和别扭。一股巨大的、失而复得般的轻松感猛地席卷了她,让她一直紧绷的肩膀终于松懈下来,脸上也露出了三天来第一个真正意义上的、释然的笑容。
“好。”她用力点头,声音带着一丝如释重负的轻快,“不躲了。”
午餐的后半段,气氛明显松弛下来。阳光依旧灼热,但天台上仿佛吹起了一阵清凉的风。她们聊着“烟霞”系列下一步的推广,聊着南月笙最近尝试的一款带着奇异果香气的埃塞俄比亚豆子,聊着滨城这反常的酷热何时能过去。那些横亘在两人之间无形的屏障,似乎随着南月笙那句“半年之约”和“别躲了”,悄然溶解在午后的阳光里。
餐后甜点是一份小巧精致的提拉米苏。南月笙用小银勺挖了一勺送入口中,浓郁的咖啡和马斯卡彭的香气在舌尖化开。她看着对面低头专注吃着甜品的江易然,忽然开口,声音里带着点不易察觉的笑意:
“对了,你上次送我的那个‘烟霞’精华小样……”
江易然抬起头,嘴角还沾着一点可可粉。
“我试用了。”南月笙的指尖轻轻点了点自己光洁的侧脸,眼底带着一点狡黠的亮光,“肤感确实……很‘空气绒’。不过,”她微微挑眉,像是在探讨一个严肃的配方问题,“你确定里面悬浮的那些超细微珠光粒子,不会在高温高湿环境下加速沉降或者聚集?毕竟滨城的夏天……”
话题瞬间被拉回了她们最熟悉也最舒适的领域。江易然眼睛一亮,立刻放下勺子,身体微微前倾,脸上焕发出属于“烟雨楼”掌舵人的自信光彩:“这个问题我们做了极端环境模拟!关键在于流变改性剂的触变恢复指数和粒子表面的特殊包覆处理……”她语速加快,指尖在桌面上无意识地比划着,仿佛面前不是餐桌,而是实验室的数据板。
南月笙专注地听着,唇角噙着微笑,不时提出一两个精准的问题。阳光透过遮阳伞的缝隙洒下,在两人之间跳跃。那些关于密度、粘度、剪切稀化的专业术语,此刻听起来,竟比任何情话都更令人心安。
下午的时光在各自忙碌中流逝。暮色四合时,江易然独自驱车前往城西。她在一家极其低调但口碑极佳的手工巧克力店前停下,精心挑选了一盒。不是华丽的礼盒,而是素净的牛皮纸包装,用墨绿色的棉绳系好。里面是十二颗不同风味的生巧,每一颗都对应着一种咖啡豆的调性描述卡片。
当她的车再次停在“笙而言”那条安静的梧桐小路边时,夜色已温柔地笼罩下来。咖啡厅里透出温暖的灯光,隐约可见零星的人影。她没有下车,也没有打电话,只是降下车窗,让夏夜微凉的晚风吹进来。
几分钟后,南月笙的身影出现在店门口。她似乎刚送走最后一位客人,正低头整理着门廊下几盆绿植的叶子。江易然推开车门,拿着那个牛皮纸小包走了过去。
听到脚步声,南月笙抬起头。暖黄的灯光勾勒出她柔和的轮廓。
“还没打烊?”江易然将小包递过去,声音在夜色里显得格外清晰,“生日礼物。……不算贵重,但应该……合你口味。”
小包里是一条单边耳坠,湖青色,和南月笙的眼睛一样。像倒映着天空的湖水,让人不由得沉溺其中,江易然就是甘愿沉沦的一人。
南月笙有些意外地接过,指尖触碰到牛皮纸质朴的纹理。她低头看着手中的小包,又抬眼看向江易然。路灯的光晕下,江易然的表情坦荡而自然,没有了之前的躲闪,眼神清亮,带着一种……重新找回锚点的安稳。
“谢谢。”南月笙的声音很轻,唇边漾开一个真实的、温软的笑意。她没有当场拆开,只是将小包轻轻抱在怀里,像抱着一个温暖的秘密。
“我回去了。”江易然指了指身后的车。
“嗯。”南月笙点头。
江易然转身走向车子。拉开车门,坐进去。她没有立刻发动引擎,而是透过车窗,看向依旧站在店门口灯光下的南月笙。
南月笙抱着那个小小的牛皮纸包,也正静静地看着她。隔着几米的距离和朦胧的夜色,两人的目光在空中交汇。没有言语,只有一种无声的、重新连接上的默契在流淌。南月笙的唇角,缓缓地、清晰地弯起一个温柔的弧度。
江易然也笑了。她抬手,对着南月笙的方向,做了一个很轻、很轻的挥手动作。
然后,她发动车子,黑色的车身平稳地滑入夜色之中。
南月笙依旧站在原地,目送着那两点红色的尾灯在街角转弯处消失。晚风拂过,带来梧桐树叶沙沙的轻响。
路灯的光晕温柔地笼罩着她。她的脸上,那份沉静的笑容久久未散,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漾开的涟漪无声地扩散向即将到来的、被赋予了期限的秋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