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镜咒》
第一章 镜中影
入梅的第七天,雨还没有停的意思。
我撑着伞站在老街巷口,望着“镜缘斋”的木质招牌在雨雾里若隐若现。招牌上的红漆褪得只剩斑驳的残片,“镜”字的右半边缺了个点,像只没有瞳仁的眼睛。
外婆的葬礼结束后,律师把这串黄铜钥匙交到我手里时,指尖带着点不易察觉的颤抖。“沈小姐,老太太特意嘱咐,这店里的东西您最好别动,尤其是二楼……那面镜子。”
我当时只当是老人临终前的糊涂话。外婆守着这间古董店过了一辈子,没结婚没生子,唯一的牵挂大概就是这些瓶瓶罐罐。可当我推开那扇雕花木门,风铃在门楣上发出细碎的碰撞声时,喉咙突然发紧——空气里飘着股很淡的脂粉味,混着樟木箱的霉气,像有人刚在这里梳妆过。
一楼的博古架上摆着些寻常物件:缺了口的青花瓷碗,锈迹斑斑的铜制香炉,还有几串看不出年份的佛珠。最显眼的是墙角立着的穿衣镜,红木镜框上雕着缠枝牡丹,镜面蒙着层灰,却依然能照出人影。我路过时不经意瞥了一眼,镜中的自己穿着件白色连帽衫,帽绳垂在胸前,看起来脸色苍白得很。
正要转身上楼,眼角的余光突然瞥见镜中景象——那顶连帽衫的帽子,不知何时被人掀开了。
我猛地按住头顶,帽子分明好好地扣着。再看镜子,镜中的“我”正缓缓抬起手,把帽绳系成了个死结,嘴角似乎还向上弯了弯。
心脏像被什么东西攥住了。我后退两步撞到博古架,架子上的铜铃“哐当”一声掉在地上,滚到镜子底下。弯腰去捡时,鼻尖几乎要碰到镜面,这才发现镜中的灰不是浮尘,而是像水墨画一样晕在玻璃里的,顺着边缘缓缓流动,像在渗血。
“谁在里面?”我对着镜子低声问,声音在空荡的店里荡出回音。
镜中的人影张了张嘴,却没发出声音。它的嘴唇动得很慢,像是在说什么,可我一个字也看不懂。直到我直起身准备离开,才听见镜子里传来极轻的一声叹息,像羽毛扫过玻璃。
二楼的楼梯比想象中陡,每踩一步都发出“吱呀”的呻吟,仿佛随时会塌掉。楼梯转角挂着幅油画,画的是穿旗袍的女人背对着镜头站在镜子前,镜子里映出她半张脸,眼睛黑洞洞的没有眼白。画框边缘有行小字,是外婆的笔迹:“民国二十六年,赠阿芸。”
阿芸是外婆的小名。
二楼的光线比一楼暗得多,唯一的窗户被爬山虎的藤蔓缠得密不透风,叶片上的雨水顺着玻璃往下淌,像一道道泪痕。正中央立着的那面镜子,比楼下的更大更旧,镜框是深褐色的梨木,上面缠着圈褪色的红绳,绳结处挂着枚铜钱,边缘已经磨得发亮。
这就是外婆不让碰的镜子。
我站在三米外打量它,镜面亮得有些诡异,连墙上蛛网的纹路都照得一清二楚。犹豫了片刻,我还是往前走了两步——镜中的自己穿着白色连帽衫,帽绳垂在胸前,和楼下看到的一模一样。可当我抬起右手时,镜中人影抬的是左手。
不是幻觉。
我的右手还停在半空,镜中的左手已经蜷起手指,指甲泛着青白色,死死地抠着镜框边缘。我吓得往后踉跄,后腰撞到堆在墙角的木箱,箱盖“啪嗒”一声弹开,露出里面叠得整整齐齐的旗袍。
是件月白色的软缎旗袍,领口绣着银线兰草,下摆却沾着块暗红色的污渍,像干涸的血。旗袍的袖口处绣着个“芸”字,针脚细密,和那幅油画上的字迹如出一辙。
“这是……外婆的?”我伸手想去碰,指尖刚要碰到缎面,镜子里突然传来“咔哒”一声。
像是有人用指甲叩击玻璃。
我猛地转头看镜子,镜中的“我”正弯腰看着木箱里的旗袍,嘴角向上弯成个诡异的弧度。它的头发比我的长,垂在肩膀上,发梢还在滴水,可我今天出门前明明吹干了头发。
“你是谁?”我攥紧拳头,声音发颤。
镜中的人影慢慢直起身,转过身来。它的脸还是我的脸,可眼睛里没有瞳孔,只有一片浑浊的白。它张开嘴,这次我看清了它说的话——
“你终于来了。”
雨声突然变大,风卷着爬山虎的叶子拍打窗户,发出“沙沙”的声响,像有人在外面拼命抓挠。我盯着镜子,看着镜中的人影缓缓抬起手,指向我的身后。
身后是那堆木箱。
我僵硬地转过头,最上面的木箱不知何时已经打开,里面露出件深绿色的军装,领口别着枚生锈的徽章,衣襟上沾着的暗红色污渍,和旗袍上的一模一样。军装的口袋里露出半张照片,边角已经泛黄,上面是穿军装的男人和穿月白旗袍的女人,站在这面梨木镜子前,笑得眉眼弯弯。
女人的脸,和我长得一模一样。
镜子里又传来声音,这次不是叹息,是极轻的梳头声,“唰、唰、唰”,像有人在镜中慢慢梳着长发。我猛地回头,镜中的人影正举着把桃木梳子,对着镜面梳头,一缕缕黑发顺着梳子掉下来,落在镜面上,瞬间融进那片流动的灰里。
“民国二十六年,他就是在这里梳着头发等我的。”镜中的人影突然开口,声音不再是我的音色,而是带着点江南口音的女声,温柔得发毛,“他说打完仗就回来娶我,可我等了他一辈子,只等来这件染血的军装。”
梳头声越来越快,镜面上的灰开始剧烈流动,像沸腾的水。我看见无数根黑发从镜面里钻出来,顺着镜框往下爬,像蛇一样缠向我的脚踝。
“现在轮到你等了。”镜中的人影笑着说,它的脸开始扭曲,皮肤像纸一样皱缩,露出底下青灰色的骨头,“你看,这镜子里的位置,总要有人填的。”
我转身就往楼梯跑,脚踝却被什么东西缠住了,低头一看,是那些从镜子里爬出来的黑发,已经缠得死死的,勒进肉里。楼梯转角的油画不知何时变了,画中的女人转过身来,脸上没有眼睛,只有两个黑洞,正往外淌着黑血。
“别走啊。”油画里的女人开口了,声音和镜中的女声重叠在一起,“阿芸等了七十年,你至少要等够七七四十九天,才能轮到下一个。”
黑发顺着脚踝往上爬,缠住我的小腿,冰凉的触感像蛇的皮肤。我拼命挣扎,手指抓到楼梯扶手,却摸到一手黏腻的液体,低头一看,是暗红色的血,正顺着扶手往下滴。
镜子里的梳头声还在继续,“唰、唰、唰”,越来越响,盖过了雨声,盖过了我的喘息声。我看见镜中的人影已经梳完了头,正对着我笑,它手里的桃木梳上,缠着一缕我的头发。
楼下的风铃突然剧烈地响起来,不是被风吹的,像是有人在用力撞门。我用尽全身力气扯开脚踝上的黑发,连滚带爬地冲下楼,撞开大门冲进雨里。
雨打得我睁不开眼,回头看时,镜缘斋的二楼窗户里,亮着一盏昏黄的灯。灯影里有个穿月白旗袍的女人,正对着镜子梳头,镜子里映出的,是我的脸。
黄铜钥匙不知何时从手里掉了,落在青石板上,被雨水冲得发亮。我不敢捡,转身往巷口跑,身后传来那温柔又诡异的声音,混着雨声钻进耳朵:
“记得明天来梳头啊,我等你。”
雨还在下,老街的巷子里,只有我踩在水洼里的脚步声,和那若有若无的梳头声,“唰、唰、唰”,响个不停。
第二章 梳头咒
那天晚上我发了高烧,躺在床上浑身滚烫,却觉得骨头缝里都透着寒气。闭上眼就是那面梨木镜子,镜中的人影对着我笑,梳齿划过发丝的声音在耳边挥之不去。
凌晨三点,手机突然震动起来。屏幕上没有来电显示,只有一串乱码。我划开接听键,听筒里传来“滋滋”的电流声,紧接着就是那道熟悉的女声,带着江南口音的温柔:“该梳头了。”
我猛地挂断电话,把手机扔到床尾。窗外的雨还没停,雨点敲打着玻璃,节奏竟和梳头声重合在一起。我盯着天花板,看见墙皮正在剥落,露出底下青灰色的砖,砖缝里钻出一根根黑发,正慢悠悠地往下垂。
“别过来!”我抓起枕边的台灯砸过去,台灯撞在墙上碎裂开来,黑发却没受影响,依旧顺着墙壁往下爬。
直到天快亮时,雨势渐歇,那些黑发才慢慢缩回墙缝里。我蜷缩在床角喘着粗气,看着窗外泛起鱼肚白,第一次觉得天亮是如此可怕——按照那个声音的说法,今天我必须回去。
上午九点,我站在镜缘斋门口,手里攥着把水果刀。巷子里静得可怕,雨水在青石板上积成水洼,倒映着歪斜的屋檐,像一张张扭曲的脸。昨天掉落的黄铜钥匙还躺在原地,我弯腰去捡,指尖碰到钥匙的瞬间,听见店里传来清晰的梳头声。
“唰、唰、唰。”
推开门时,风铃没响。店里的脂粉味浓了许多,像是有人把整盒香粉撒在了空气里。一楼的那面红木镜子蒙着白布,布上绣着个“奠”字,不知是谁昨晚挂上去的。
“你来了。”二楼传来声音,这次不是在镜子里,像是有人站在楼梯口说话。
我握紧水果刀,一步步走上楼梯。转角的油画又变了,画中的女人正在穿那件月白旗袍,镜子里映出她背后站着个穿军装的男人,手里举着把枪,枪口对着她的后脑勺。
二楼的窗户被拉开了条缝,风灌进来,卷起地上的黑发。那面梨木镜子前摆着张红木梳妆台,台上放着桃木梳、铜制镜匣,还有盒打开的香粉,粉扑上沾着点青灰色的粉末,像是骨灰。
镜中的人影穿着那件月白旗袍,正坐在梳妆台前梳头。它的头发长及脚踝,湿漉漉地往下滴水,在地上积成小小的水洼。听见我的脚步声,它慢慢转过头,脸上涂着惨白的粉,嘴唇红得像血。
“今天该梳燕尾髻了。”它拿起桃木梳,对着我笑,“他最喜欢我梳这个发型。”
我后退一步,撞到身后的木箱。箱盖再次弹开,里面露出个骨灰坛,坛身上刻着“沈芸之位”。外婆的名字,就叫沈芸。
“外婆……是你吗?”我声音发颤。
镜中的人影突然笑了起来,笑声尖利得像指甲刮玻璃:“阿芸?她早就被我困在镜子里了!七十年前她抢走了本该属于我的位置,现在轮到她还债了!”
桃木梳突然从镜中飞出来,擦着我的脸颊钉在墙上。梳齿间缠着的黑发瞬间散开,像网一样罩向我的头顶。我挥起水果刀砍过去,刀刃切开黑发的瞬间,闻到一股烧焦的味道,那些被砍断的发丝在地上蜷成一团,冒着黑烟。
“你以为能砍断吗?”镜中的人影站起身,旗袍下摆的血迹开始渗开,像一朵朵正在绽放的花,“这些头发,都是历代守镜人的怨念,砍断一根,就会长出十根!”
地上的水洼突然泛起涟漪,无数根黑发从水里钻出来,缠向我的手腕。我想后退,却发现双脚已经被钉在原地——不知何时,我的鞋跟陷入了地板里,地板的木纹正在蠕动,像无数张嘴在咀嚼。
镜中的人影缓缓抬起手,指向梳妆台。台面上的铜制镜匣突然打开,里面没有镜子,只有半张泛黄的照片。照片上是穿军装的男人和另一个穿旗袍的女人,女人的脸被划得稀烂,只能看清她胸前绣着的“婉”字。
“我叫婉娘。”镜中的人影轻声说,声音里带着哭腔,“民国二十六年,他说要娶我,让我在这里等他。可他回来时,身边却带着阿芸。他说他从来没爱过我,那些话都是骗我的……”
她的声音突然变得尖利:“我在镜子里看着他们成亲,看着他们在这里生活,看着他把本该属于我的桃木梳送给她!后来他战死了,阿芸却想毁掉镜子逃跑,我怎么可能让她走!”
梳妆台上的香粉突然炸开,粉末落在地上,燃起幽蓝色的火苗。火苗顺着黑发蔓延,却烧不伤我,只在镜面上留下一道道焦痕。镜中的婉娘发出凄厉的尖叫,她的身体开始融化,像蜡一样顺着镜面往下淌。
“你以为这样就能救阿芸吗?”她在火焰中狂笑,“她早就和镜子融为一体了!你每多待一天,就会被镜子多吸走一分生气,四十九天后,你就会变成新的婉娘!”
地板突然剧烈震动起来,楼梯口传来外婆的声音,虚弱得像风中残烛:“小棠……别信她……镜子背面……有机关……”
婉娘的尖叫变得更加凄厉,火焰突然转向楼梯口,外婆的声音戛然而止。我趁着黑发松动的瞬间,挣脱束缚冲向镜子,挥起水果刀刺向镜面。
“哐当”一声,刀刃碎成了两半,镜面却完好无损。但就在刀刃碰到镜子的瞬间,我看见镜面上闪过一道微光——镜框的右下角有块木头是松动的。
婉娘似乎察觉到了我的意图,无数根黑发从镜中喷涌而出,像瀑布一样砸向我。我扑到镜子前,手指抠住那块松动的木头,猛地往外一拉。
镜框里露出个暗格,里面放着个小小的布偶,布偶的胸口插着根银针,脸上画着诡异的笑容。
“不——!”婉娘的尖叫震得我耳膜生疼。
我一把拔出布偶胸口的银针,布偶瞬间化成灰烬。镜中的火焰突然熄灭,婉娘的身影开始变得透明,她伸出手想抓住什么,最终却像烟一样散开了。
梳妆台上的桃木梳“啪嗒”一声掉在地上,梳齿间缠着的黑发慢慢松开,露出里面裹着的半张照片。照片上是年轻的外婆,穿着月白旗袍,站在穿军装的男人身边,笑得眉眼弯弯。
地板的震动停了,墙上的油画恢复了原样,画中的女人背对着镜头,镜子里映出她半张脸,眼神温柔。
楼梯口传来轻微的脚步声,我回头一看,外婆正站在那里,穿着那件月白旗袍,头发梳得整整齐齐。她的脸色很白,却带着释然的笑:“小棠,谢谢你。”
“外婆……”我哽咽着说不出话。
“七十年了,我终于能离开了。”外婆慢慢走向窗户,阳光透过爬山虎的缝隙照在她身上,她的身影渐渐变得透明,“这镜子里的怨念,本就不该代代相传。你要好好活着,别再回来了。”
她的声音越来越轻,最终化作一道微光,从窗户飘了出去。
我走到镜子前,镜面已经变得黯淡无光,像块普通的玻璃。镜框上的红绳慢慢松开,那枚铜钱掉在地上,发出清脆的响声。
楼下的风铃突然响了起来,阳光顺着门缝照进来,驱散了店里的霉味。我捡起地上的铜钱,转身下楼,没有再回头。
走出巷口时,阳光正好。老街的石板路上,孩子们在追逐打闹,卖早点的摊贩在吆喝,一切都和往常一样。只有我手腕上,还留着一圈淡淡的红痕,像被黑发勒过的印记。
那天晚上,我做了个梦。梦里有穿月白旗袍的婉娘,有梳着燕尾髻的外婆,还有穿军装的男人。他们站在镜缘斋的二楼,对着镜子里的我说:“好好活着。”
醒来时,窗外的雨已经停了,阳光透过窗帘的缝隙照在地板上,暖洋洋的。我摸了摸手腕,红痕已经消失了。
后来我再也没去过老街。听说有人买下了镜缘斋,拆掉了那面梨木镜子,改成了咖啡馆。有次路过巷口,看见咖啡馆的招牌上写着“镜缘”,下面还有行小字:“一杯敬过往,一杯敬明天。”
我站在巷口笑了笑,转身走进了阳光里。有些故事,该结束了。而生活,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