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镜室淤青》
一、松香与淤青
午后三点的阳光被舞蹈室的磨砂玻璃滤成奶白色,林砚把最后一块瑜伽砖塞进墙角时,镜面上的手印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晕开。十七岁的肩胛骨在黑色练功服里像收拢的蝶翼,她转身时,后腰那片青紫在镜中晃了一下,像块没抹匀的颜料。
“姐,我的脚背还没压开。”
双胞胎妹妹林棠的声音从把杆那头飘过来,带着点没睡醒的黏糊。十二岁的女孩正把膝盖抵在墙上,粉色练功裤的裤脚卷到膝盖,露出的小腿肚还挂着昨天的红痕——那是被弹力带勒出的印子。
林砚没回头,弯腰捡起地上的弹力带。橡胶味混着松香在空气里发酵,让她想起三年前那个雪天,母亲把这对刚满九岁的双胞胎塞进她怀里时,大衣上沾着的消毒水味。“膝盖再绷直,”她走到林棠身后,掌心按上妹妹的后颈,“别耸肩,你想让斜方肌变成块垒吗?”
林棠的肩膀瑟缩了一下,脚趾在地板上蜷成了团。镜中映出三个重叠的影子,林砚的影子把两个妹妹的影子压得很扁,像被揉皱的纸人。
“姐,棠棠又偷懒。”
林棣的声音比姐姐尖细些,她正趴在地上做青蛙趴,亮黄色的练功服在一片黑白粉里扎眼。这个妹妹总是比林棠更能忍,去年横叉时胯骨磨破了皮,血把练功裤浸出个深色圆点,她愣是没哼一声,直到林砚发现时,结痂已经硬得像块壳。
林砚走到林棣身后,指尖在她的胯骨上按了按。女孩的身体瞬间绷紧,像块突然被冻住的黄油。“胯再打开,”她的声音比松香还冷,“想想上次在剧院后台,那个评委怎么说的?‘软度不够,像块没发好的面’。”
林棣的膝盖在地板上蹭出细响,汗水顺着额角滴在镜面反光的地板上,洇出个小小的深色圆点。林砚看着镜中妹妹紧抿的嘴唇,忽然想起自己十二岁那年,母亲也是这样按着她的后腰,直到尾椎骨传来清晰的碎裂感——后来才知道是骨裂,养了整整两个月,再回到舞蹈室时,把杆上的刻度已经高了三厘米。
二、镜面迷宫
压腿的间隙,林棠偷偷抬眼看向镜墙。无数个自己在里面叠着,有的在哭,有的在笑,还有个正歪着头,好像在看她后腰那块新添的淤青。那是昨天练后桥时摔的,头磕在把杆底座上,眼前冒金星的瞬间,她好像看见镜中的自己嘴角咧到了耳根。
“看什么?”林砚的声音突然砸下来,林棠吓得膝盖一弯,脚背撞在墙上,疼得倒吸一口冷气。
“姐,镜子里有声音。”她咬着嘴唇说,眼泪在眼眶里打转。
林棣嗤笑一声,从青蛙趴的姿势里抬起头,鼻尖上的汗珠滚到下巴。“胆小鬼,那是空调在响。”
林砚没说话,走到镜墙前,指尖划过冰凉的镜面。三年前刚接手这对双胞胎时,她们连下腰都要互相拽着对方的衣角,现在林棣的前桥已经能连做七个,林棠的脚背也能绷成漂亮的弧线,只是这面墙,总让她们俩产生些奇奇怪怪的联想。
“今晚加练柔韧度。”林砚转身时,练功服的下摆扫过地板上的松香末,“下周要去省团汇报,别给我丢人。”
林棠的脸瞬间垮下来,手指抠着把杆上的木纹。柔韧度训练是最疼的,姐姐会用膝盖顶着她们的后腰,一点点把身体往墙上贴,直到肩胛骨和后脑勺都贴在镜面上,像幅被钉住的画。
林棣却悄悄挺直了背,膝盖在地板上蹭出更响的声音。她喜欢姐姐说“别丢人”这三个字,像块糖,能让胯骨的疼都变甜些。
三、深夜把杆
晚上十点的舞蹈室只剩下应急灯的光,青幽幽地照在镜墙上,把三个影子拉得老长。林砚把弹力带缠在林棠的脚踝上,另一端系在把杆的最高处,十二岁的女孩立刻像只被吊起来的蝴蝶,脚尖绷得发白。
“后背挺直,”林砚的膝盖抵在妹妹的尾椎骨上,“上次舞台监督说你跳舞像只没骨头的猫,忘了?”
林棠的眼泪砸在地板上,和白天的汗混在一起。弹力带勒得脚踝生疼,姐姐的膝盖又像块石头,把她的脊椎一点点往反方向掰。镜中的自己头发凌乱,练功服的领口被汗水浸成深色,后腰那里已经红了一片,眼看就要变成和姐姐一样的青紫。
“姐,我想妈妈了。”她的声音抖得像风中的蛛网。
林砚的膝盖顿了一下,应急灯的光在她脸上投下深深的阴影。三年前母亲车祸去世那天,这对双胞胎也是这样哭着要妈妈,她把她们塞进舞蹈室,按着她们的背压腿,直到哭声变成抽气声。“压腿的时候别说话,”她的声音比应急灯还冷,“想妈妈就更得练,不然她在天上看着,该觉得你们没出息了。”
林棠的哭声戛然而止,只有肩膀还在一抽一抽地动。林砚看着镜中妹妹颤抖的影子,忽然想起母亲葬礼那天,化妆师给她涂口红时说的话:“你这孩子,眼神怎么比你妈还冷。”
隔壁垫子上的林棣突然发出一声闷响。林砚转头时,看见十二岁的女孩正试图把腿架到把杆最高处,膝盖却在发抖。应急灯的光落在她的膝盖上,那里有块半月形的淤青,是上周被林砚用瑜伽砖砸出来的——因为她踢腿时膝盖弯了。
“别逞强。”林砚松开林棠的弹力带,走过去时,练功服摩擦着后腰的伤处,疼得她龇牙咧嘴。她弯腰托起林棣的脚踝,掌心的温度让女孩瑟缩了一下。“吸气,把胯打开。”
林棣咬着牙点头,汗水滴进眼睛里,涩得发疼。她看着镜中姐姐的手,那双手的指关节总是红的,虎口处有道浅疤——是去年给她们剪脚指甲时,被林棠突然缩回的脚划的。
“姐,你的背是不是很疼?”林棣突然问,声音哑得像被砂纸磨过。
林砚的手顿了一下,应急灯的光在镜面上晃出涟漪。“练舞的哪有不疼的。”她把林棣的腿架得更高,“你要是能进省团,以后就不用受这罪了。”
镜中的三个影子又叠在了一起,这次林棣的影子拼命往高了伸,好像要从姐姐的影子里钻出去。
四、淤青地图
省团汇报的前一天,林棠在压腿时突然哭出声。不是抽噎,是那种能把肺都咳出来的大哭,震得镜墙都在颤。
林砚正给林棣纠正后桥动作,听见哭声时,女孩的手刚撑到地板上,后腰拱得像座小拱桥。“怎么了?”她转身时,看见林棠趴在把杆上,肩膀抖得像暴雨里的树叶。
“我不想去省团了。”林棠的脸埋在练功服里,声音闷得发糊,“我想回家。”
林棣从地上爬起来,膝盖在地板上磕出轻响。“你胡说什么,”她走到林棠身边,伸手去拽妹妹的胳膊,“姐为了我们……”
“为了她自己!”林棠猛地抬起头,眼泪把睫毛粘成一团,“她根本不是想让我们进省团,她是想让我们替她完成那些没做到的!”
林砚的手僵在半空,应急灯的光突然开始闪烁,把镜中的影子晃得支离破碎。三年前她确实是省团的预备队员,要不是那场意外摔断了脚踝,现在站在汇报舞台上的应该是她。可她从没对妹妹们说过这些,她们怎么会知道?
“你后背的伤,”林棠的声音突然拔高,指着林砚的后腰,“每次我们压腿压得不够,你就会露出来给我们看!你就是想让我们疼,想让我们知道你以前有多苦!”
林砚的指尖掐进掌心,后腰的淤青在镜中忽明忽暗。她想起上周给她们示范踢腿时,动作太大扯裂了结痂,血把练功服浸出个深色的圆点,当时林棠的脸白得像张纸。
“姐不是故意的。”林棣突然开口,声音比平时低了八度,“她是怕我们跟她一样……”
“闭嘴!”林棠甩开姐姐的手,转身往门口跑,粉色练功裤的裤脚扫过地板上的松香末,“我再也不要练了!”
林砚没去追。她看着林棠消失在门口的背影,忽然发现镜中的自己嘴角在抖——不是哭,是笑。应急灯的光终于稳定下来,青幽幽地照在林棣的膝盖上,那里的淤青和自己后腰的形状惊人地相似,像幅被复制粘贴的画。
“我们继续练。”林砚弯腰捡起地上的弹力带,橡胶味突然变得很呛人,“她明天会来的。”
林棣没说话,默默走到垫子中央,躺下准备做肩桥。应急灯的光落在她的锁骨上,那里有块新添的红痕——是刚才林棠拽她时指甲划的。
五、舞台倒影
汇报当天的后台像个巨大的蜂巢,化妆镜的灯光把每个人的脸照得惨白。林砚给林棣系足尖鞋的鞋带时,发现妹妹的脚踝比昨天又肿了些,粉色的练功袜已经遮不住那块青紫。
“紧张吗?”她的指尖擦过妹妹的脚踝,那里的皮肤烫得像团火。
林棣摇摇头,睫毛上的亮片抖了抖。“棠棠还没来。”
林砚没说话,转身从包里掏出瓶红花油。三年前她的脚踝刚摔断时,母亲就是用这个给她揉的,味道冲得能把眼泪熏出来。她往掌心倒了些,搓热了按在林棣的脚踝上,女孩的身体立刻绷紧,却没像平时那样躲。
“姐,”林棣的声音突然很轻,“昨天棠棠说的是真的吗?”
镜中的林砚顿了一下,掌心的红花油在妹妹的皮肤上晕开,像朵迅速枯萎的花。“进了省团,就能住带窗户的宿舍,”她避开了问题,“不用再挤在舞蹈室的阁楼里。”
林棣没再问,只是把脚尖绷得更紧了。足尖鞋的缎面映出她的脸,和镜中的林砚越来越像,尤其是嘴角那道倔强的纹路。
开场前十五分钟,林棠终于出现在后台门口。粉色练功服上沾着灰,头发乱糟糟的,眼睛却亮得惊人。“我来了。”她把书包往地上一扔,声音有点哑。
林砚没问她去哪了,只是把另一只足尖鞋扔过去。“赶紧换鞋,热身。”
林棠捡鞋时,林砚看见她的手腕上多了道红痕,像是被什么东西勒的。但她没问,就像没看见林棣脚踝上新添的淤青,没看见自己后腰那片始终消不掉的青紫。
三个女孩在侧幕条后站成一排时,大幕的阴影把她们的影子投在地上,像三棵正在生长的树。林砚最后检查了一遍她们的动作,指尖划过林棠的后背时,女孩突然抓住她的手。
“姐,你的伤还疼吗?”
林砚的指尖僵了一下,大幕的缝隙里漏出舞台灯的光,在她们交握的手上投下斑驳的影子。“上台了就不疼了。”
音乐响起的瞬间,林砚看着两个妹妹跑上舞台,粉色和黄色的练功服在聚光灯下像两朵突然绽放的花。她们的软度技巧比平时任何一次训练都好,林棣的后桥在空中划出漂亮的弧线,林棠的脚背绷得像块剔透的玉。
舞台侧面的监控屏幕上,无数个她们在镜墙里跳跃、旋转,后腰的淤青在灯光下若隐若现,像幅不断生长的地图。林砚靠在冰冷的墙壁上,忽然想起母亲临终前说的话:“跳舞的人,骨头里都长着弹簧。”
她低头看向自己的脚踝,那道狰狞的疤痕在练功裤下若隐若现。三年了,它还是会在阴雨天隐隐作痛,但此刻听着舞台上的音乐,看着屏幕里两个越来越像自己的影子,那疼痛突然变得很轻,像片羽毛,落在了心尖上。
大幕落下时,掌声雷动。林砚看见林棣和林棠在谢幕时偷偷回头看她,灯光在她们脸上投下明亮的光斑,后腰的淤青被练功服遮得严严实实,却在她的眼睛里,开出了花。
舞蹈室的磨砂玻璃外,暮色正一点点漫进来,把镜墙上的手印晕成了淡紫色,像幅永远不会完成的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