养心殿的烛火燃至中夜,明黄的光晕在金砖地面上投下晃动的影子。昭宁将最后一本奏折放回案头,指尖轻捻着微凉的宣纸边角,目光落在窗外沉沉的夜色里。檐角的铜铃偶尔被风拂动,发出细碎的声响,衬得这深宫愈发寂静,也愈发藏得住心事。
“公主,夜深了,该歇息了。”随侍的宫女捧着一盏燕窝进来,声音压得极低。她伺候昭宁多年,却总觉得这位五公主像一口深井,水面平静无波,底下却深不见底。
昭宁回过神,接过燕窝盏,指尖触到温热的瓷壁,淡淡道:“皇阿玛还在西暖阁?”
“是,苏公公刚进去添了炭火。”宫女答道,“皇上说,让公主不必等了。”
昭宁颔首,舀了一勺燕窝慢慢咽下。这几日雍正为了江南盐运的事焦心,连带着她也跟着连轴转。白日里与朝臣议事,夜里核对着一本本账册,看似是在帮皇阿玛分忧,实则是在借机摸清朝堂的脉络——谁与谁结党,谁与谁有旧怨,谁手里握着兵权,谁又能在漕运里翻云覆雨。这些事,她记在心里,比账册上的数字还要清楚。
“去把那幅西北舆图取来。”昭宁放下燕窝盏,语气平静无波。
宫女依言取来舆图,在案上铺展开。羊皮制的舆图上,密密麻麻标注着山川河流与驻军要塞,年羹尧当年征战的路线被人用朱砂细细勾勒,虽已褪色,却仍能看出当年的气势。昭宁的指尖落在一处名为“黑石关”的要塞上,那里曾是舅舅年羹尧大败准噶尔的地方,也是如今西北军饷最容易被克扣的关卡。
“这里的守将,是张诚?”她轻声问,像是在自言自语。
“回公主,是。”身后传来苏培盛的声音,他不知何时进来的,手里捧着个锦盒,“皇上说,公主连日劳累,让奴才把这个送来。”
锦盒打开,里面是一枚羊脂玉印,刻着“协理军机”四字,玉质温润,却透着不容置疑的威严。昭宁眼底闪过一丝微光,快得让人抓不住,随即屈膝行礼:“谢皇阿玛恩典。”
“皇上说,往后西北军务的折子,公主可先过目,画了圈再呈上去。”苏培盛笑得恭敬,眼底却藏着几分探究。这五公主虽只是个女子,可皇上对她的信任,竟隐隐超过了几位皇子,这在大清可是头一遭。
“儿臣不敢逾矩。”昭宁将玉印放回锦盒,语气谦卑,“还是按老规矩,由皇阿玛定夺。”
苏培盛笑了笑,没再多说,躬身退了出去。他知道,这位公主看着温顺,心里的主意比谁都正——皇上给了权,她却懂得藏,这份隐忍,可不是一般人能有的。
待苏培盛走后,昭宁重新看向舆图,指尖在“黑石关”上轻轻敲击。张诚是舅舅的旧部,当年因年羹尧获罪被贬至西北,如今虽官复原职,却一直被富察家的人压着。若能把他拉过来……她嘴角勾起一抹极淡的弧度,转瞬即逝,快得像从未出现过。
“去备笔墨。”她对宫女道,“给张诚写封信。”
宫女研墨时,偷眼瞧着她。公主握着狼毫的手稳而有力,笔尖在宣纸上游走,写下的却不是嘘寒问暖的话,而是询问黑石关的粮草储备与火器养护,字字句句都透着对军务的熟稔。谁能想到,这位日日跟着皇上学朝政的公主,竟连边关的细务都了如指掌?
信写完,昭宁用火漆封了口,递给心腹侍卫:“亲手交给张诚,让他看完即焚。”
侍卫领命而去,昭宁才松了口气,揉了揉眉心。这些日子,她明面上是在学习如何处理朝政,暗地里却在一点点织网——联络年家旧部,摸清各旗的兵力,甚至连后宫嫔妃的家族势力,都一一记在心里。富察家势大,高家野心勃勃,熹贵妃看似不争不抢,却在暗中为弘历铺路,这些人,将来都是她路上的绊脚石。
“公主,和亲王来了。”殿外传来通报声。
昭宁抬眼,见弘昼穿着件月白色常服,手里提着个食盒,摇摇晃晃地走进来,身上带着淡淡的酒气。
“五妹,猜猜我给你带了什么?”他献宝似的打开食盒,里面是几样精致的点心,“刚从城南‘福瑞楼’买的,你最爱吃的杏仁酥。”
昭宁笑了笑,拿起一块尝了尝:“还是五哥疼我。”
“不疼你疼谁?”弘昼挨着她坐下,瞥见案上的舆图,眼神闪了闪,“又在看军务?五妹,你这心思,可真够深的。”
昭宁手上的动作一顿,抬眼看向他,见他脸上还是那副玩世不恭的笑,才放下心来:“不过是跟着皇阿玛学学罢了,哪有什么心思。”
“是吗?”弘昼挑眉,拿起一块点心抛进嘴里,“那你给张诚写信,也是学着玩?”
昭宁心里一惊——他怎么知道?
弘昼见她变了脸色,反倒笑了:“别紧张,我也是碰巧听见侍卫说的。张诚是年将军的人,你拉他,是想……”
“五哥!”昭宁打断他,语气带着几分警告。
“行行行,我不说。”弘昼举起手作投降状,随即压低声音,“但你得答应我,别玩得太大。富察家在西北安插了不少人,张诚身边未必干净。”
昭宁看着他,见他眼底没了玩笑的神色,认真地点点头:“我知道分寸。”
弘昼这才松了口气,又恢复了那副散漫的样子:“这就对了。”他顿了顿,又道,“对了,四哥那边,你打算怎么办?他最近跟富察家走得挺近,连带着熹贵妃都风光了不少。”
昭宁沉默片刻,道:“四哥有四哥的路,我有我的。谁也碍不着谁。”
“说得轻巧。”弘昼嗤笑一声,“他可是宝亲王,将来……”
“将来的事,谁说得准?”昭宁打断他,语气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皇阿玛还在,这天下,还轮不到旁人说了算。”
弘昼看着她,忽然觉得眼前的妹妹陌生又熟悉。她明明才十五岁,眼神里却有着超越年龄的冷静与野心,像一头潜伏的幼狮,看似温顺,实则早已磨利了爪牙。他叹了口气:“你呀,真是跟年娘娘一个性子,不肯服输。”
昭宁没说话,只是拿起那枚“协理军机”的玉印,在掌心轻轻摩挲。额娘敦肃皇贵妃年世兰,当年在后宫何等风光,却落得个自尽的下场,说到底,还是因为没有实权。她绝不会重蹈额娘的覆辙——她要的,不只是皇帝的宠爱,更是能掌控自己命运的权力,是这天下的话语权。
“五哥,你回去吧,我也要歇息了。”昭宁收起玉印,语气恢复了平日的温和。
弘昼知道她不愿再多说,站起身,走到门口又停下:“对了,青樱改名叫如懿了,你知道吗?”
昭宁愣了一下,随即失笑:“她倒是会折腾。”
“可不是嘛。”弘昼笑道,“听说天天穿着件老气的褂子,在院里念戏词,盼着四哥能回心转意。可惜啊,四哥眼里只有那个林柔。”
昭宁摇摇头,没再说话。青樱的荒唐,不过是后宅女子的挣扎,于她而言,不值一提。她的战场,从来不在男人的怀抱里,而在这波谲云诡的朝堂之上。
弘昼走后,昭宁重新铺开舆图,这一次,她的目光落在了京畿之地。富察家的兵权主要集中在京郊大营,高家则在步军统领衙门有些势力,若想不动声色地削弱他们,就得从别处着手。她想起皇阿玛近日重用的几位年家旧部,其中一位姓岳的将军,曾在丰台大营任职,或许……
窗外的风更紧了,吹得窗纸簌簌作响。昭宁拿起笔,在纸上写下“岳钟琪”三个字,又在旁边画了个圈。
她正想着,忽然听见西暖阁传来咳嗽声,是皇阿玛。她连忙起身,拿起一件披风走过去。
雍正靠在榻上,脸色有些苍白,见她进来,招了招手:“过来。”
昭宁走过去,将披风盖在他身上,轻声道:“皇阿玛,夜深了,该歇息了。”
“宁儿,你说,弘历是不是真的不适合做储君?”雍正忽然问,声音带着几分疲惫。
昭宁心里一动,答道:“四哥只是性子执拗了些,对朝政还是上心的。”
“上心?”雍正冷笑一声,“他若真上心,就不会为了个女人跟朕置气。”
昭宁没接话,她知道,皇阿玛说这些,不是要她评判,而是在发泄心里的不满。
雍正叹了口气,握住她的手:“宁儿,只有你,像朕。”
昭宁的心跳漏了一拍,抬眼看向他,见他眼神里满是期许,轻声道:“儿臣不敢与皇阿玛相比。”
“你不必谦虚。”雍正看着她,“这几日你处理的奏折,比弘历强多了。尤其是西北军务,你看得比那些老臣还透彻。若你是皇子……”他没再说下去,但意思已经很明显。
昭宁垂下眼,掩去眼底的光芒:“儿臣是女儿身,能为皇阿玛分忧,已是万幸。”
雍正没再逼她,只是拍了拍她的手:“去吧,歇息吧。明日还要陪朕见蒙古王公。”
“是。”昭宁屈膝行礼,退出了西暖阁。
回到自己的偏殿,她却毫无睡意。皇阿玛的话像一颗石子,在她心里激起千层浪。若她是皇子……是啊,若她是皇子,这储君之位,未必轮得到弘历。可她是女儿身,这是天生的桎梏,也是最难跨越的坎。
她走到窗边,推开一条缝,冷风灌了进来,让她清醒了不少。远处的翊坤宫亮着一盏孤灯,那是皇阿玛为额娘留的。额娘,你看到了吗?你的女儿,不会让你失望的。
接下来的几日,昭宁跟着雍正见了蒙古王公,处理了漕运的积案,甚至还驳回了富察家举荐的一位官员——理由是那人在任时曾克扣赈灾粮款,证据确凿,连富察琅嬅的父亲都无话可说。
弘历听说了这事,特意来养心殿找昭宁。他穿着件石青色蟒袍,脸色有些难看:“五妹,你为何要驳富察家的举荐?”
昭宁正在核对着账册,头也没抬:“四哥,那人确实有问题,吏部的卷宗里写得清清楚楚。”
“可富察家……”
“富察家也不能徇私枉法。”昭宁抬起眼,直视着他,“四哥是宝亲王,当以国事为重,岂能总看旁人脸色?”
弘历被她问得哑口无言,脸色一阵青一阵白,最终冷哼一声,转身就走。
昭宁看着他的背影,嘴角勾起一抹冷笑。弘历最大的弱点,就是太看重富察家的支持,却不知这支持早已成了束缚他的枷锁。而她,要做的,就是一点点打破这枷锁,让他看清,谁才是真正能助他的人——或者说,让他彻底失去争夺的资格。
傍晚时分,苏培盛来报,说岳钟琪求见。昭宁眼睛一亮,让他在偏殿等候。
岳钟琪进来时,穿着一身便服,身形挺拔,眼神锐利,依稀可见当年的将军风采。他屈膝行礼:“末将岳钟琪,参见五公主。”
“岳将军免礼。”昭宁示意他坐下,“将军近日在兵部,还习惯吗?”
“托公主的福,一切安好。”岳钟琪语气恭敬,却带着几分试探,“只是末将闲不住,总想着能为朝廷效力。”
昭宁笑了笑,将一份奏折推到他面前:“丰台大营的统领近日告老,皇阿玛正愁没人接替。将军觉得,这份差事,你接得住吗?”
岳钟琪猛地抬头,眼里闪过一丝震惊,随即化为狂喜。丰台大营是京畿重地,能去那里当统领,意味着重掌兵权!他连忙起身行礼:“末将定不辱使命!”
“好。”昭宁点点头,“但有一事,我要提醒将军。富察家在丰台大营安插了不少人,你去了,怕是不会太平。”
岳钟琪的眼神沉了下来:“末将明白。当年年将军的事,末将一直心怀愧疚,如今能为公主效力,是末将的荣幸。富察家若敢作梗,末将定让他们有来无回!”
昭宁满意地点点头:“将军有这份心就好。这是皇阿玛的密旨,你拿着它,明日直接去丰台大营上任。”
岳钟琪接过密旨,双手颤抖,这一次,他是真的服了——这位五公主,年纪轻轻,竟有如此魄力与手段,将来的成就,怕是不可限量。
送走岳钟琪,昭宁站在窗前,看着天边的晚霞。夕阳将她的影子拉得很长,像一柄即将出鞘的剑。富察家的第一步棋,她已经落了下去,接下来,该轮到高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