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府提亲的风波，如同投入韩府后院的一颗石子，涟漪虽未散尽，却被水云台日益紧迫的工期压了下去。穆笙的叹息与欲言又止的目光，韩汐只能硬着头皮装作不见，将全部心神都拴在了西苑那片日益壮大的木石骨架上。
巨大的“天光笼”木构穹顶，终于迎来了合拢的关键一日。最后一批精挑细选的金丝楠木构件被吊装到位，在数十名经验老道的匠人屏息凝神的协作下，于高空小心翼翼地寻找着各自的榫卯归宿。阳光被繁复的网格切割成无数跳跃的光斑，洒落在下方初具规模的水云台上，光影流转，如梦似幻。
韩汐站在最高的观测台上，手中紧握着一根特制的、顶端绑着小红旗的长杆。她全神贯注，目光如鹰隼般锐利，紧盯着每一处关键榫卯的对接。汗水沿着她光洁的额角滑落，她却浑然不觉，嘴唇紧抿，整个人绷得像一张拉满的弓。
“左三！榫头偏了半分！往回调！稳住！”她清脆的声音穿透高空的风，带着不容置疑的权威。下方操作的匠人闻令立刻调整，动作精准。
景逸负手立于不远处的观景亭中，玄衣沉静。他并未登高，目光却始终追随着观测台上那个纤细却仿佛蕴藏着无穷力量的身影。看着她指挥若定的侧影，看着她因紧张而微微泛白的指节紧握着指挥杆，看着她鼻尖上那点不知何时又蹭上的新鲜墨痕……一种奇异的安定感，随着水云台骨架的日益完整，悄然在他心底沉淀。
终于，随着最后一声沉重的榫卯咬合声响起，巨大的穹顶木构发出低沉的嗡鸣，完美合拢！阳光毫无遮拦地穿透那疏密有致的网格，在下方开阔的地面上投下清晰而变幻的光影图案！
“成了！合拢了！”
工地上爆发出震天的欢呼！匠人们激动地互相捶打肩膀，连日来的疲惫被巨大的成就感冲刷得一干二净。
韩汐紧绷的神经骤然松弛，腿一软，险些从观测台上栽倒。她连忙扶住栏杆，长长地、长长地舒了一口气，脸上终于绽开一个如释重负的、带着巨大成就感的灿烂笑容。阳光穿透穹顶，恰好落在她汗湿的眉眼间，那双眸子亮得惊人，仿佛盛满了整个春天的光。
景逸远远望着那抹笑容，深潭般的眼底，亦有一丝极淡的笑意，如冰层下的暖流，悄然漾开。他转身，对身后的长史低声吩咐了几句。
合拢大吉，按例当犒赏工匠。王府管事早已备下丰盛的酒肉饭食，工地上一时觥筹交错，热闹非凡。韩汐被几个相熟的匠人师傅拉着敬了几杯薄酒，脸颊很快染上绯红，推脱不过，只得小口抿着。
正热闹间，王府长史端着一个紫檀托盘，恭敬地走到韩汐面前。托盘上放着的，并非金银珠宝，而是一个造型极其古朴雅致的青瓷莲纹大碗，碗中盛满了颗颗圆润饱满、色泽红亮如玛瑙的樱桃！那樱桃一看便知是上品，水灵灵的，还带着清晨的露气。
“韩姑娘辛苦，”长史笑容可掬，“王爷说，匠人们自有酒肉犒赏。此物清甜，最解劳乏，特赐姑娘一人。” 他特意加重了“一人”二字。
喧闹的工地瞬间安静了几分。无数道目光齐刷刷地聚焦在韩汐和那碗晶莹剔透的樱桃上。匠人们眼中是善意的惊奇和促狭的笑意，工部张协理等人则是掩饰不住的复杂与探究。
韩汐的脸颊瞬间比樱桃还要红上三分！她看着那碗在阳光下闪烁着诱人光泽的果子，又看看周围那些意味深长的目光，只觉得手中的酒杯都有些烫手。景逸这是什么意思？犒劳就犒劳，干嘛单给她？还这么……这么招摇？
她下意识地抬眼，望向观景亭的方向。亭中玄色的身影已然不见，只余空寂的栏杆。他人呢？送完东西就跑了？
“姑娘，快接着吧，王爷一番心意。”长史笑着催促。
韩汐硬着头皮，顶着众人目光，接过了那沉甸甸的青瓷碗。指尖触到冰凉的瓷壁，心却跳得更快了。樱桃的清香扑鼻而来，甜得醉人。
“谢…谢王爷赏赐。”她声如蚊蚋。
长史含笑退下。工地上的喧闹很快又起，只是投向韩汐的目光里，又多了几分心照不宣的“了然”和善意的调侃。韩汐捧着那碗樱桃，如同捧着一块烧红的炭，坐也不是，站也不是，只觉得脸上热浪滚滚。
“韩姑娘好福气啊！”一个爽朗的老匠人笑着打趣，“王爷这樱桃，怕是宫里娘娘也未必能常吃上！”
“就是就是！姑娘快尝尝，甜不甜？”众人哄笑。
韩汐窘得恨不能找个地缝钻进去。她胡乱拣了一颗塞进嘴里，酸甜的汁水瞬间在口中爆开，清冽甘美，果然极品！可这滋味……怎么尝着有点心慌意乱？
水云台主体已成，内部空间的精雕细琢便提上了日程。这一日，韩汐正伏在王府图纸房巨大的紫檀木案上，对着水云台核心区域那片巨大的、被“天光笼”笼罩的中央空间图纸凝神苦思。阳光透过精致的雕花窗棂，在她专注的侧脸和铺满图纸的案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如何布置这核心空间？是效仿传统，设高台主座，彰显威仪？还是布置曲水流觞，附庸风雅？总觉得都差了点什么，配不上这“纳造化之奇”的初衷，也配不上那倾泻而下的天光。
她咬着笔杆，黛眉紧锁，无意识地在图纸空白处画着圈圈。
“韩大匠师对着这方寸之地，莫非是想画出一朵花来？”一个低沉慵懒的声音，带着熟悉的促狭，自身后响起。
韩汐吓了一跳，手中蘸饱了墨的紫毫笔一抖，一滴浓墨“啪嗒”落在图纸中央，迅速晕开一小团难看的墨渍！
“啊！我的图！”韩汐心疼得低呼，懊恼地回头，正撞进景逸那双带着一丝玩味笑意的深邃眼眸里。他不知何时悄无声息地进了图纸房，正站在她身后半步之遥的地方，玄色的衣料几乎要碰到她的肩头。
“王爷！”韩汐慌忙起身，想行礼，却被他抬手虚虚一按，止住了动作。
“免了。”景逸的目光越过她，落在那张被墨污了的图纸上，又移到她因懊恼而微微鼓起的脸颊和沾了一小块墨迹的鼻尖上，唇角微扬，“看来本王来得不是时候，惊扰了韩大匠师的‘神来之笔’？”
韩汐脸上发热，又羞又恼，下意识地用袖子去蹭鼻尖的墨迹，结果越蹭越花，倒像只偷吃了墨汁的小花猫。她没好气地小声嘟囔：“王爷走路都没声儿的吗？吓人一跳，图都毁了……”
景逸眼底的笑意更深，非但不恼，反而走近一步，与她并肩站在巨大的图纸前。他身上那股清冽的沉水香气息瞬间将韩汐包围，让她呼吸微微一窒。他修长的手指点了点图纸上那片巨大的留白，指尖离她方才画圈圈的地方极近。
“说说，在愁什么？这‘天光笼’下，除了空着发呆，就不能摆点别的？”他声音低沉，带着一丝循循善诱。
韩汐定了定神，努力忽略身边强烈的存在感和那扰人的沉水香气，指着图纸认真道：“王爷要求‘迥异凡俗’，若只摆些寻常桌椅屏风，未免落入俗套，也辜负了这天光倾泻的美景。民女在想，如何让这空间本身，就能‘说话’，就能引人入胜，而非依赖外物堆砌。”
“哦？”景逸眉梢微挑，似乎被勾起了兴趣，“空间如何‘说话’？”
韩汐眼眸一亮，仿佛找到了倾诉的出口：“王爷请看！”她拿起一支干净的笔，在墨污旁快速勾勒起来，“我们不要高台主座！那会将人高高架起，割裂了与这方天地的联系！也不要刻意雕琢的假山流水，那是将山水囚禁于方寸！”
她的笔尖在图纸中央流畅地划过，画出几条看似随意却充满韵律的弧线：“地面！我们可以用不同材质、不同色泽的石板，或光滑如镜，或粗粝质朴，拼嵌出流动的纹路！如同水波，如同云影！当人行走其上，光影变幻，足下生‘意’！”
她又指向四周的柱列：“这些柱子，不仅仅是支撑！它们的位置、疏密，本身就能引导视线，分割空间，形成天然的‘画框’！透过不同的柱列间隙，看出去的水景、树影、乃至远处的山峦，都是不同的画卷！一步一景，景随身移！”
最后，她的笔尖重重地点在穹顶之下：“最重要的，是这天光！”她抬起头，眼中闪烁着炽热的光芒，仿佛已看到那绚烂的景象，“白昼，阳光透过木构网格，在地上投下流动的光影棋盘！我们可以在地面镶嵌一些打磨光滑的铜镜或琉璃碎片，将天光反射、折射，形成跳跃的光斑，如同星辰落入凡间！到了夜晚……”她顿了顿，声音带着一丝神秘的兴奋，“若在特定的位置燃起篝火或放置特制的灯盏，火光透过网格，便能在四周的素壁或水面上，投下巨大而变幻的、如同皮影戏般的木构光影！那将是……一场光的盛宴！”
她越说越快，越说越激动，脸颊因兴奋而泛红，完全沉浸在自己构想的光影世界里，浑然不觉自己此刻神采飞扬、眼眸璀璨的模样有多么动人。
景逸静静地听着，目光从图纸上那些充满想象力的线条，缓缓移到她因激动而微微起伏的胸口，再到她闪烁着纯粹而炽热光芒的眼睛。她口中的“流动的纹路”、“天然的画框”、“光的盛宴”，如同一把把钥匙，精准地打开了他心中对“迥异凡俗”所有模糊的想象。她的才华，她的奇思，她的专注，在这一刻，仿佛化作了实质的光，灼热地穿透了他惯常包裹的冰冷外壳。
图纸房内一片寂静，只有韩汐清亮的声音和她略显急促的呼吸声。阳光穿过窗棂，将两人并肩而立的身影拉长，投在巨大的图纸上，影子边缘几乎交融在一起。
景逸的目光，久久地停留在她因激动而染上红晕的侧脸，和她鼻尖那点被遗忘的、可爱的墨迹上。那滴落在图纸中央的墨污，此刻看去，竟像一颗沉入深海的黑珍珠，而她围绕它勾勒出的流光溢彩，便是破水而出的、惊心动魄的虹光。
他喉结微不可察地滚动了一下，深邃的眼底，暗流汹涌，仿佛有什么坚固的壁垒，正在这炽热的光芒下悄然融化。他忽然伸出手，不是指向图纸，而是极其自然地，用指腹轻轻擦过她鼻尖上那点碍事的墨痕。
指尖温热的触感，如同电流般瞬间窜遍全身！
韩汐的声音戛然而止，整个人如同被施了定身法，僵在原地！她愕然睁大了眼睛，难以置信地看着景逸近在咫尺的脸，看着他深邃眼眸中翻涌的、她从未见过的复杂情绪，感受到他指腹那带着薄茧的、微糙的触感在鼻尖轻轻一拭而过。
时间仿佛凝固了。
景逸收回手，指尖捻了捻那点微不足道的墨迹，仿佛只是拂去一粒尘埃。他神色依旧平静，只是眼底的墨色更深，声音低沉得如同耳语，带着一种奇异的沙哑和不容置疑的力度，清晰地敲在韩汐骤然停跳的心鼓上：
“就按你说的做。”
“这‘光影盛宴’……本王，拭目以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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