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假后，于小璐做的第一件事，便是给薛维弦打去了电话。
“原来你主动找我是有事相求啊。帮你检测一瓶饮料的成分？这是你们的化学作业么？”手机中传来的男声带着几分嗤笑。
“薛，我没和你开玩笑。你知道我一向不爱开玩笑。这事对我很重要。至于原因，我暂时不能告诉你。”于小璐认真地回答道。
“哟，谍战片。你可别是要去做什么不法行为啊。”
“怎么可能！！你不帮就直说。”于小璐被他这副态度搞得有些恼火。
“帮！小于同学的事儿，哪能不帮？今天下午四点左右，研究院门口等我。”
于小璐的父母在鱼休市前沿科学研究院——如果于小璐没记错的话——工作。她的父母是这里举足轻重的核心科研人员，工作繁忙到了极点，保密性又极高。在于小璐的记忆里，父母的形象是模糊的，更多的是每月准时打入账户的生活费，以及附赠的那条千篇一律、让她觉得无比刺眼的短信：“女儿天天开心”。久而久之，她早已习惯了独自生活，那份对亲情的渴望像被深埋的种子，连发芽的机会都没有。亲情是什么？她甚至说不清楚。反倒是父亲的学生，那个年轻的研究员薛维弦，因为工作关系经常进出她家帮忙处理些杂事，成了她接触最多也最熟悉的人。
下午四点，于小璐准时来到研究院门口，在一棵树下站了近半小时，薛维弦才姗姗来迟。
“啊呀啊呀，太不好意思了小于同学，下午临时加了个数据分析。”薛维弦嬉皮笑脸，完全没有道歉的意思。于小璐看他一头乱发，便猜到他是睡过头了，但她懒得拆穿，直接递过去一瓶密封保存的电解质饮料——这便是姜喆喝的那一瓶。
“就是这个？”薛维弦接过瓶子，仔细端详了一会，“行，回去等结果吧。”
结果很快就出了。薛维弦将检测报告单拍照发给于小璐，后面跟着一个坏笑的表情包。于小璐眉头紧锁地看着报告。
饮料没有任何问题。
那问题出在哪里呢？
于小璐脑中反复闪过运动会时姜喆呕吐的样子，感到一阵寒意。在运动会结束当晚，她其实就给姜临风打过电话。电话里，她斟酌着措辞，隐去了最骇人的部分：“姜老板，姜喆……是不是对运动饮料里的成分过敏？今天她喝了之后反应很大，吐得很厉害。”
电话那头沉默片刻，传来姜临风带着无奈的声音：“……她的肠胃比较特殊，很多东西适应不了。谢谢关心了。”于小璐知道，这条线也彻底断了。
思考姜喆的事情有意义么？理智告诉她，这可能是自寻烦恼。但心底那股从未有过的、强烈到几乎灼烧的探究欲，却像藤蔓一样疯狂滋长。她但她从未如此迫切地想知道一件事的真相。她清楚这绝非易事，但……总不能这么难吧！一整个假期，于小璐都郁郁寡欢。
十一假期的最后一天，袁睿额头沁着细汗，拎着大包小包敲响了于小璐家的门。
“袁睿，你这是……”于小璐有些惊讶。
“你还知道开门啊。这个假期我约了你三次，你拒绝了两次，第三次直接没回。我想我该来看看你。”她说着便迈进了门，“你每次心里有事就玩失踪！什么也不说，就自己闷着。” ”她一边数落，一边熟门熟路地走进厨房找水喝。
于小璐无言以对。袁睿太了解她了。她一向把封闭自己当作抵御一切痛苦的最好方式。
袁睿把电磁炉往桌上一放，从袋子里哗啦啦倒出一堆食材：红茶包、牛奶、珍珠、芋圆、烧仙草、麻薯，还有一小盒芝士奶盖。
于小璐皱眉：“这能吃？”
“这是网上超火的奶茶火锅，我自己做了好多次了，包好吃哦。”袁睿麻利地开火煮茶，牛奶倒进去的瞬间，浓郁的香气飘满客厅。她边搅拌边偷瞄于小璐，“别绷着脸了，尝尝？”
于小璐舀了一勺，热奶茶上覆着冰凉绵密的奶盖，珍珠Q弹十足。“嗯，还行。”于小璐淡淡地说。
袁睿笑嘻嘻地凑过来，肩膀撞她一下：“什么叫还行，明明超——好——吃——”她拖着长音，故意搞怪。
于小璐嘴角抽了抽，没忍住，轻轻笑了一声。
“这就对了嘛！”袁睿趁机往她碗里狂加料，“姜喆的事急也没用，先吃饱再说。”
于小璐低头戳着碗里的芋圆，声音闷闷的：“我就是想不通……”
“想不通就别想了。她要是真有什么特殊情况，还能让咱们知道吗？说不定人家自己都稀里糊涂的呢。”袁睿笑嘻嘻地说。不得不说，袁睿这番话很有道理，于小璐顿觉轻松了不少。
“也是……我没有资格探究别人的私事。再者，这些事情也没对我的生活产生大的影响。哎……”
“不愧是我们小璐，悟性就是高。”袁睿一把揽过于小璐，亲昵地揉她的脸。 于小璐没去躲开，只能愤愤地吐出一句：“少说这种话！”
十一假期，有这碗奶茶火锅的收尾，也算圆满结束了。
开学后，一切如常，课程都进入了较难的部分，还有期中考试这座大山压在学生们头上，使得人人都更加忙碌，于小璐也是如此。她已经暂时将运动会的经历抛在脑后了。
姜喆似乎也比刚开学时“正常”了许多。她说话不再那么机械，偶尔能跟上大家的话题节奏，甚至能模仿着露出一个算得上自然的微笑。这算是一种进步吗？
但，于小璐总觉得，看似回归正轨的日常之下，是一片暗潮涌动的未知。好像有什么东西和之前不同了，不是姜喆，而是别的什么东西……到底是什么呢？
很快，她便发现了这不协调的根源——凌玥炀，这位曾经趾高气昂、走路带风、说话永远带着三分傲气的大小姐，不知何时起，整个人像是被抽掉了灵魂，眼神空洞、沉默寡言，木讷呆滞。她依旧履行着班长的职责：点名、管纪律、传达通知……但她动作僵硬，声音平板，没有任何情绪起伏，像个设定好程序的机器人。更令人不安的是，她开始频繁地、近乎执着地出现在于小璐、袁睿和姜喆三人所在的地方：食堂邻近三人的位置，图书馆离三人不远处的书架后，操场三人休息的地方……不得不说，她的跟踪手段很拙劣，每次都被于小璐发现，但于小璐没有直接抓她个现行，而是悄悄告诉了袁睿。
“什么？！她在跟踪我们？！我怎么没发现？”袁睿震惊万分。
于小璐直截了当：“因为你傻。”
袁睿沉默了几秒，接着问：“你觉得她为什么跟踪我们？她不会看上我们中的谁了吧？暗恋是一个人的兵荒马乱。”袁睿这句话似曾相识。
“你能别说这种话吗！”
两人讨论了很久，什么结果也没有。她们只能把这一切归为“巧合”或“偶遇”。
这周末，由于学校要被用作考场，学生们迎来了开学以来头一个双休。于小璐打算趁这个机会去茶馆坐坐。周五傍晚的街道，路灯刚亮。于小璐双手插兜，脚步不紧不慢，耳朵却竖着——身后那串脚步声已经跟了她三条街。拐过最后一个弯，她猛地刹住，转身。
“跟够没？”
凌玥炀站在路灯下，发辫被风吹得晃了晃。她没说话，只是直勾勾地盯着于小璐，那双曾经盛满骄傲的眼睛此刻却像两口深井，瞳孔黑得不见底。
“哑巴了？之前不是很能说么？”于小璐冷笑，“这几天食堂、图书馆，现在又跟到这儿，你改行当私生饭了？”
凌玥炀的嘴唇极其轻微地翕动了一下，吐出两个毫无起伏的字：“路过。”
“路过？”于小璐往前迈进两步，“那周二我们在小卖部买水，你也路过？我和姜喆在米线店吃饭，你也路过？以你的性子不可能去这些地方。”
凌玥炀猛地拽住于小璐的衣领：“不要……多管闲事。”
“哈？”于小璐一把拍开她的手，“你发什么疯——”
话没说完，凌玥炀猛地推了她一把。于小璐猝不及防，整个人被巨大的力量推得向后踉跄几步，脚下被石板路的缝隙一绊，重重摔倒在地。后背和手肘传来钻心的疼痛，她闷哼一声，眼前发黑，一时间竟爬不起来。
凌玥炀居高临下地看着她，眼神依然空洞，嘴角却扭曲着。
于小璐咬牙，强撑着坐起来，后背火辣辣的感觉让她怒火中烧。她盯着凌玥炀手腕上的银色手链——那是她平日里最宝贝的东西，从不让别人碰。
试试看吧！
于小璐猛地伸手，一把扣住凌玥炀的手腕，作势要扯她的手链。
“你再不清醒，我就把它扯断！”她厉声喝道，眼神凶狠，手指用力。
凌玥炀的身体突然剧烈一颤，像是被电流击中。她的瞳孔骤然收缩、放大，眼神从一片死寂的空洞迅速变得混乱、迷茫，最后终于艰难地聚焦。
“……于小璐？”她茫然地看着眼前抓着自己手腕的人，又低头看看自己，脸上瞬间血色尽褪，“这是哪儿？我……我怎么在这儿……”
果然，对付这种大小姐，就得拿她的心肝宝贝开刀。
于小璐喘着气，仍死死攥着她的手腕：“你推了我。”
“我推你？”凌玥炀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又看向一旁的于小璐，脸色刷地白了，“不可能！我、我到底怎么了？”她的声音发抖，像是真的不记得发生了什么。
于小璐叹了口气，缓缓松开手，盯着她：“你确定你什么也不知道？”
凌玥炀呼吸急促，声音已经带上了哭腔：“这都是什么跟什么啊！这些天我好像在做梦……啊啊！”她快要精神崩溃了。
于小璐撑着地面站起来，拍了拍衣服上的灰，冷冷道：“哼。我劝你尽快搞清楚自己身上发生的事。”
“怎么了？动静这么大——”
茶馆后门突然被推开，姜临风站在门口，手里还捏着茶杯，皱眉看向巷子里狼狈的两人——于小璐从头到脚都沾着灰，凌玥炀则脸色惨白地站在一旁。
空气凝固了一秒。
“……堂哥？”凌玥炀的声音陡然拔高，瞪大眼睛："你不是在慕尼黑读MBA吗？"
姜临风的表情瞬间僵住，手里的茶杯差点掉在地上。他深吸一口气，揉了揉突突直跳的太阳穴，苦笑道：“……玥炀，你听我解释。”
凌玥炀的声音已经开始发抖：“你骗了全家人！大伯给你的那些钱……”
“我没动那笔钱。”姜临风无奈，“我是拿到毕业证就回国开茶馆了，但我用的钱都是自己攒的，还有在德国和朋友做生意赚的，没动家里分毫。你们至少……让我在三十岁前，做点自己喜欢的事。”
“开茶馆……这太不像话了！”凌玥炀指着青时茶馆的招牌，指尖发颤。
“我知道，但我就是喜欢这个。”姜临风平静地打断。
凌玥炀张了张嘴，似乎想骂人，但最终只是跺了下脚：“你完了！我回去就告诉大伯！”
“随你。”姜临风耸肩，反而笑了，“反正他们也管不了我。”
于小璐抱臂站在一旁看向凌玥炀，凉凉插话：“所以，你和姜喆还是亲戚？”
姜临风：“……”
凌玥炀：“谁？！？！”
场面一度十分混乱。
“要不，进来喝杯茶，我们慢慢聊？”姜临风朝凌玥炀露出一种歉意的笑。
“我才不要进你那个破茶馆！”凌玥炀吼道，“我要你现在立刻马上和我说清楚！！你到底……”
凌玥炀话音未落，天色骤暗，乌云压顶。巨大的雨点毫无预兆地砸下来，噼里啪啦地打在地上。姜临风一把拉开门：“先进来再说！”
几人匆匆躲进茶馆，茶馆内光线昏黄，檀香混着茶香，本该让人安心，可此时的空气却紧绷得可怕。
他们围坐在落地窗边的茶桌前。姜喆早已安静地坐在最外侧，像是早就预料到了一切。雨水在玻璃上蜿蜒滑落，模糊了外面的世界。
——直到某一刻。
临近姜喆的那片窗上，几滴雨水突然停滞，随后违背重力，缓缓爬升。于小璐瞳孔一缩，但没出声。
凌玥炀一看到姜喆便指着她大喊：“她绝对不是我们家的人！姜临风，你现在总能解释了吧？”（p.s. 凌玥炀随母姓）
姜临风抬起双手作投降状：“好，我说。姜喆的确不是我堂妹。八月底的时候连下了七天大雨，她在一个雨夜敲响了茶馆的门。她穿着鱼休高中的校服，说自己叫姜喆，除此之外什么都不知道。我便让她暂时留下来，她在茶馆住了几天，也没人来找她……”
“你就不怕她是什么危险人物？”凌玥炀语气尖锐，“堂哥，你随随便便收留一个来历不明的人，万一出事怎么办？”
姜临风神色平静：“她当时独自一人，又下着暴雨。我不可能把她扔在外面。”
“可——”
"玥炀，"姜临风打断她，“如果那天晚上倒在雨里的是你，你希望别人怎么做？”
凌玥炀愣住，不说话了。
姜临风转向于小璐：“很抱歉，向你隐瞒这些事。至于姜喆的身世，我真的不清楚。”
于小璐盯着姜喆，直接开口：“你知道自己是谁吗？”
姜喆的手指轻轻蜷缩了一下。茶馆里安静了几秒，只剩下雨声敲打玻璃的闷响。然后，姜喆开口了——这是她迄今为止说过最长、最流畅的一句话。
“我的记忆从那个雨夜开始。"她的声音很轻，却很清晰，"我知道自己的名字，自己将要进入的学校。我站在雨里，无处可去，直到我看到了这家茶馆。这个世界对我来说…很陌生。人们的规则、情绪、反应，我都要从头学起。”她的目光落在茶杯上，“有时候我会想，也许我本来就不属于这里。”
她抬起头，眼神不再像以往那般空洞，而是带着某种隐晦的波动：“我知道自己格格不入，但我……不想这样。”
于小璐眼中闪过无数可能性——人体实验？记忆清洗？还是某种更糟的东西？
雨越下越大，窗上的水痕扭曲成诡异的纹路。于小璐的视线从姜喆身上移向落地窗，那些雨滴，仍在逆流而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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