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我就在这里

深秋的午后，阳光稀薄地斜照进教室，在课桌上投下浅淡的光斑。班会课，班主任临时被年级组叫走开会，把选角的重任完全扔给了于小璐和班长凌玥炀。

“咳。” 凌玥炀抱着胳膊站在讲台边，下巴习惯性地微抬，目光扫过全班，“安静！班会课时间，该干嘛干嘛。于编剧，开始吧。” 她把“于编剧”三个字说得有点刻意，带着点看好戏的调调。

于小璐站在凌玥炀旁边，手里捏着自己熬夜赶出来的剧本《未解频率》，感觉像捧了个烫手山芋。她最烦这种需要对着全班发言的场合，底下闹哄哄的，吵得她脑仁疼。

“啧，都闭嘴行不行！” 于小璐没好气地开口，声音不大但穿透力挺强，带着点压不住的火气，“听我说两句能累死你们？”

底下嗡嗡声稍微小了点，几十道目光齐刷刷看过来。于小璐头皮一紧，硬着头皮开口：“你们也知道，戏剧节快到了，我被班主任指派成了编剧。我昨天晚上赶制了一个……讲天文社收到神秘信号的故事。好了，现在选角。” 她语速飞快，只想赶紧完事。

“天文社社长，袁睿。” 她直接点了名，省得麻烦。袁睿在底下笑着比了个“OK”，毫无悬念。

“技术骨干，” 于小璐刚念完角色名。

“我演。” 凌玥炀的声音干脆地响起，带着不容置疑的意味。她抱着胳膊，微微扬了扬下巴，看向于小璐，语气里充满了舍我其谁的自信，“这角色设定是懂技术、有主见、能带节奏的吧？我觉得我就很合适。”

于小璐有点意外地瞥了她一眼。这大小姐居然主动请缨？不过想想凌玥炀那副指挥若定的架势，好像也……行吧。她懒得在这种事上纠结，点点头：“行，那就你吧。”

底下响起几声稀稀拉拉的“哦~”，但也没人质疑。凌玥炀的能力大家还是认的。

“然后，是沉默的记录员。”

她深吸一口气，目光精准地投向教室靠窗那个角落。姜喆正支着下巴，眼神放空地望向窗外叶子掉的差不多的枯树，仿佛周遭的一切喧嚣都与她无关。

“姜喆。” 于小璐清晰地念出名字。

“嗯？” 姜喆慢半拍地转过头。全班的目光瞬间集中到她身上。

“为啥是她啊？” 前排一个男生顺口问了一句。

于小璐就知道会有这问题。她压下那点不自在，用一种“这不明摆着吗”的、带着点不耐烦的语调解释："这个角色几乎没台词，全程就安静记录信号波形，最后说一句关键台词。你们谁觉得自己能比姜喆更像个观测者？"

她顿了顿，继续说道："科幻题材需要一种...抽离感。姜喆身上有这种东西。"

袁睿在底下偷笑，小声对同桌说："翻译一下：她平时就一副外星人样。"

同学们发出一阵心领神会的哄笑，夹杂着几声“有道理”、“确实省事”、“姜喆本色出演”的议论。

姜喆本人没太理解大家的反应，只是眨巴着眼睛看着于小璐，慢吞吞地“哦”了一声，算是接受了，然后又扭头去看窗外了。

“行了，主要角色就这样。” 于小璐如释重负，感觉解脱在望，“剩下的社员和龙套，自愿报名。比如需要几个背景板社员，还有那个只露脸说一句‘信号又来了！’的社员……” 她话音未落。

“我我我！” 体育委员陈涛立刻举手，笑嘻嘻地，“这句台词有气势！适合我！”

“得了吧涛哥，你站那儿像堵墙，挡信号了！” 他同桌立刻拆台，引来一片哄笑。

“滚蛋！你他妈才挡信号！” 陈涛笑骂回去。

“那种‘惊慌失措的社员’就给张子轩吧，”另一个男生插嘴，“他上次看见蟑螂的样子太艺术了。这才是老戏骨。”

张子轩冷笑：“行啊，我演惊慌失措，你演蟑螂，咱俩对手戏。”

“观测员谁演？”于小璐不耐烦地打断他们。

“观测员得有点学术气质，我觉得程凭合适。”有人坏笑着提议，“程大学霸往那儿一站，绝对让人信服。”

程凭原本正低头看书，闻言抬头，温和地笑了笑：“不了，我没什么表演天赋。”

“啧，学霸就是高冷。”

不知道是谁在角落里大喊一声：“我推荐我哥们儿演天文社社长的狗——”

“噗哈哈哈哈——！”

“卧槽牛逼！”

“这个可以可以。”

整个教室瞬间笑疯，拍桌子跺脚的声音此起彼伏。连一向淡定的程凭都忍不住低头，肩膀微微耸动。凌玥炀扶额，一脸“这班没救了”的表情。袁睿笑得东倒西歪，似乎对有人愿意当自己的狗这事非常满意。

于小璐被这突如其来的恶俗提案和满教室的爆笑震得脑瓜子嗡嗡的，她忍无可忍，抄起讲台上的板擦“哐当”一声砸下，怒吼穿透笑声：

“都——给——我——闭——嘴——！”

“报名的找凌玥炀！现在！立刻！马上！再吵吵一个都不许演！滚回座位自习！”

她气得脸发红，胸口起伏。这群神经病简直不可理喻！这里他妈的可是学校，不是疯人院！

迫于编剧的淫威（主要是怕真没得玩），同学们们终于收敛了点，嘻嘻哈哈、推推搡搡地围到凌玥炀那边去登记那些他们自己都不知道是啥的龙套角色。教室里的哄笑声渐渐变成嗡嗡的议论声。于小璐长舒一口气，感觉像打完了一场仗，疲惫又烦躁地坐回自己座位。

第二天的体育课，高一七班的大部分同学离开了教室，操场上的哨声和奔跑的喧闹声隐约传来。教室的窗帘半拉着，阳光在地板上投下长长的光斑，课桌椅被挪到了四周，中间清出一块空地，算是临时舞台。编剧兼导演于小璐站在中间，手里攥着一沓刚打印出来、还带着点温热的剧本，挨个发给几位演员。

“喏，剧本。” 于小璐言简意赅，然后拍了拍手，把大家的注意力吸引过来，“都听一下，我来简单说下剧情，省的你们连自己演的是什么都不知道。”

她清了清嗓子，脸上带着不耐烦，但眼神里还藏着一丝对自己作品的得意：“故事发生在我们学校天文社。一次夜间观测，他们意外捕捉到一段来自深空的、特别奇怪的电磁波信号。这信号不是杂音，规律得很，还复杂得要命，像是一种……密码。”她顿了顿，观察了一下大家的反应。袁睿听得认真，凌玥炀则快速翻着剧本，核对细节。

“然后呢，” 于小璐继续道，“社员们就使劲浑身解数想破译它。技术骨干——凌玥炀你——主张用数学建模去解构；社长——袁睿你——觉得这信号可能有某种韵律，尝试用音乐去类比。” 她指了指对应的角色，“但都失败了。团队搞不定，就开始有分歧，觉得是不是白忙活了。”

“于导，这真的是高中天文社么？牛逼过头了吧。”某位同学突然发问。但他看到于小璐能杀死人的目光，及时刹住车，“……好吧，这是艺术加工。我懂了。”

“就在快散伙的时候，” 于小璐的声音稍微提高了一点，指向一直沉默的姜喆，“记录员，姜喆你，一直没吭声，就在旁边默默地画那个信号波形。然后你突然抬头，说了一句……” 她看向姜喆，示意她接话。

姜喆茫然地抬头，看了看于小璐，又低头看了看剧本，慢吞吞地念出那句台词：“……也许它根本不需要被‘破译’？它只是宇宙在说‘我在这里’。”

“这句话点醒了所有人。他们不再纠结于非得找出个答案，而是决定把这段信号公之于众，就当是人类探索宇宙的一个见证。最后，舞台暗下去……”于小璐稍微放缓了语速，念出画外音，“有些声音，不是为了被听懂，而是为了被听见。”

她说完，教室里安静了几秒。

“懂了懂了！” 袁睿第一个响应，用力点头，“探索未知，勇气可嘉！立意很好啊。”

凌玥炀撇撇嘴：“行吧，逻辑勉强自洽。总比情情爱爱的强。”

“懂了就行。”于小璐松了口气，拍拍手，“那开始对词，走位。大家加油吧，赶紧把这个烂活整完。”

排练磕磕绊绊地进行。袁睿的社长很有领袖气质，凌玥炀的技术骨干也演出了那种执拗和自信。姜喆……确实如于小璐所说，几乎不需要“演”，她只要安静地待在舞台角落，拿着本子写写画画就行，完美融入背景。

直到排到“画波形”那一幕。

于小璐用粉笔在黑板上简单画了几道波浪线：“姜喆，你就模仿这种，画得复杂点，显得很神秘就行。”

姜喆拿起粉笔，面向黑板。她一开始的动作有些迟疑，似乎想模仿于小璐画的简单图案。但刚画了几笔，她的动作就顿住了。几秒后，她的手臂却开始以一种前所未有的流畅度挥动起来。

她画出来的根本就不是于小璐画的那种简单的波浪线。黑板上很快布满了密密麻麻、层层叠叠的线条。这些线条有的陡峭，有的平缓，以一种非常复杂的方式组合在一起，看起来特别精密，根本不像随手乱画的。

姜喆画得特别投入，眼睛紧紧盯着黑板，好像完全忘了周围还有人。偶尔她会停一下，低头看看自己拿着粉笔的手，脸上露出一点点困惑的表情，好像奇怪自己的手怎么会画出这些东西。但她马上又继续画下去，动作非常流畅。

“哇，姜喆，” 旁边的袁睿凑过来看，忍不住感叹，“你这画得比剧本要求的复杂多了！专业人士啊！”

姜喆的动作停了下来。她还是没有回头，看着黑板上的图案，迷茫地开口：“……这些线条，好像在哪里见过。”

于小璐正忙着应付一个龙套同学，回头看了一眼黑板。那密密麻麻的图案让她愣了一下——我是让她画复杂点，但没必要画成这样吧？她觉得这又是姜喆奇怪的脑回路在作怪，就没太在意，随口说：“科幻剧嘛，都是想象出来的。别太较真，差不多像那么回事就行了……不过姜喆，你稍微简单点画，不然时间来不及。”

姜喆“哦”了一声，不再说话，却继续对着黑板画那些谁也看不懂的、越来越复杂的波形。

往后一段时间，利用各种副课空出来的时间，排练又进行了好几次，大家渐渐熟悉了台词和走位，班主任满意地请全体演员喝奶茶，于小璐双份。一切似乎都在朝着“圆满成功”的方向稳步推进。于小璐甚至开始觉得，自班或许能在戏剧节中拿个好名次。可没人预料到，那看似随意的图案，会在聚光灯下，成为打开潘多拉魔盒的钥匙。

戏剧节当日，鱼休高中的礼堂座无虚席，喧闹声在灯光暗下后逐渐平息。于小璐站在舞台侧翼的阴影里，能清晰看到台上和部分前排。她看着自己写的戏一步步推进，袁睿和凌玥炀发挥稳定，其余同学也没出错，台词流畅，一切顺利得让人安心。

很快，戏进行到了最关键的那幕——“画波形”。舞台灯光暗下，只剩一束强烈的追光，精准地打在姜喆和她面前那块巨大的白板上。背景屏幕上播放着宇宙星空的动画，闪烁光点缓缓旋转。

姜喆缓缓拿起准备好的粗头画笔。追光下，她的侧脸没什么表情。她抬手，笔尖落在板上。

一开始，她画得还算平稳，线条复杂但有序，和之前排练时差不多。背景屏幕上，她笔下的线条被实时投影、放大，那些波形好像真的在流动，视觉效果相当震撼。台下观众席里传来一阵低低的惊叹。

但很快，于小璐微微皱起了眉。她发现姜喆画的图案开始变了。不再是排练时那种复杂的、但还能看出是人为设计的波形。她笔下的线条骤然变得狂野、混乱，几乎要爆裂开来。那图案带着一种不可名状的冲击力，根本不像一个高中生能想象出来的东西。

于小璐还没反应过来，台上的姜喆猛地顿住了。

她的身体剧烈一颤，画笔从手中脱落，“啪”地掉在地上。她猝然抬头，追光直射进她猛然收缩的瞳孔——那里面不再是茫然，而是被瞬间灌入的巨大震惊和恐惧席卷，仿佛整个世界在她眼前崩塌又重组。

这充满张力的停顿抓住了所有人。观众席鸦雀无声，都被姜喆的表演震撼了。于小璐心里嘀咕：“……这么入戏的么？”

她的目光无意间从舞台扫向观众席前排。忽然，她瞥见了一个熟悉的身影——程凭。他坐在靠边的位置，但此刻的状态让她非常意外。

那个平时总是温温和和、带着浅笑的程凭此刻完全不见了。他身体绷得笔直，双手死死地抓着膝盖，脸上的笑容消失得无影无踪，嘴唇紧抿着，眼神冰冷锐利，死死地钉在台上的姜喆身上。

台上，姜喆似乎用尽全力才稳住自己。她缓缓吸了一口气，弯腰捡起笔，手指还带着细微的颤抖。她转向其他演员，清晰地说出了那句台词，：“也许它根本不需要被破译？它只是宇宙在说……‘我在这里’。”

演出继续，最终圆满落幕，礼堂里瞬间爆发出雷鸣般的掌声。班主任在台下笑得合不拢嘴，对七班的表现满意极了，丝毫没有察觉任何异常。

谢幕的掌声还在礼堂里回荡，演员们脸上带着兴奋的笑容，正准备向观众鞠躬。于小璐刚在侧翼松了口气，觉得总算结束了——就在这时，她眼角的余光猛地捕捉到一个小小的身影。是姜喆。

她像是根本没听到袁睿正要拉她一起谢幕的呼唤，甚至没看到近在咫尺的于小璐，整个人像一道被弹射出去的影子，冲下舞台侧面的台阶，瞬间就没入了一片昏暗。

“姜喆？！” 袁睿的手还悬在半空，脸上的喜悦变成了错愕。

于小璐的心脏猛地一缩。“她干什么去？！” 一股强烈的不安感瞬间涌上心头。更让她心底发寒的是，周围喧闹的人群——其他演员、帮忙的同学、甚至老师——似乎完全没注意到姜喆的突然消失，还沉浸在成功的喜悦里。

“袁睿，我去看看！” 于小璐来不及多想，仓促地对好友喊了一句，也顾不上解释，转身就追了出去。她挤开后台拥挤的人群，心脏在胸腔里狂跳，不祥的预感越来越重。

从礼堂到教学楼的这段路，此刻显得格外漫长。于小璐本来体能就极差，刚才在后台的紧张和现在的狂奔几乎抽空了她的力气。她几乎是靠着意志力在往前挪。

终于踉踉跄跄地跑到班门口，她一把推开教室门，整个人几乎虚脱，扶着门框大口大口地喘气，额头上全是冷汗。

教室空荡荡的，只有夕阳把一切都拉出长长的影子。姜喆安静地坐在自己的座位上，一动不动。

“姜…姜喆？” 于小璐喘得厉害，声音都有些破碎，她艰难地迈步走过去，“你……你怎么回事？突然跑掉……”

她的话音未落，姜喆忽然转过身。她的脸上，所有平日里熟悉的茫然和迟钝消失得无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极度亢奋、嘴角咧开到近乎撕裂般的灿烂笑容！那笑容里没有半点温度，只有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癫狂。

“哈哈哈哈……于小璐！”

一连串高亢、清脆却冰冷刺耳的笑声猛地爆发出来，在空旷的教室里回荡。

在于小璐完全僵住、大脑一片空白的瞬间，姜喆猛地从座位上弹起来，快步冲向于小璐，用一股惊人的力量死死抱住了她！

那拥抱紧得可怕，于小璐瞬间感到肋骨被勒得生疼，窒息感猛地袭来，眼前甚至开始发黑。她本来就没缓过气，这下更是连挣扎的力气都没有了。姜喆把脸埋在于小璐的颈窝里，笑声带来的震动清晰地传递过来：“谢谢！谢谢你！你让我画出来了！我都看见了！我都知道了！我是谁！我是谁！哈哈哈……‘我在这里’！对！我就在这里！”

于小璐吓懵了，被勒得几乎窒息，只能徒劳地发出微弱的声音：“放…放开……姜喆！你疯了……”

就在于小璐觉得自己快要晕过去的时候，教室门口的光线一暗。是程凭。

他迅速扫了一眼教室里紧紧“抱”在一起的两人——更准确地说，是姜喆正以可怕的力气禁锢着几乎瘫软的于小璐。他完全无视了姜喆那癫狂的状态，径直走到于小璐面前，声音里听不出丝毫波澜，甚至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口吻：“剧本。给我你写的剧本。现在。”

于小璐求生本能般，趁着姜喆因为程凭的出现而手臂稍有松懈的瞬间，用尽最后一点力气从书包里掏出剧本，塞给了他。

程凭一把抓过剧本，快速翻动了几页，目光精准地停留在于小璐编写的“画波形”情节描述和那句“我在这里”的台词上。

他“啪”地合上剧本，眼神深处有什么极冷的东西一闪而过。他没有再看姜喆那疯狂的样子，也没有对于小璐多说一个字，紧紧攥着剧本，转身就快步离开了教室，脚步声迅速消失在走廊尽头。

姜喆终于松开了手臂。

于小璐猛地吸进一大口空气，呛得咳嗽起来，双腿发软，几乎站不住，只能死死靠着旁边的课桌才能不滑到地上去。

姜喆那癫狂的笑声渐渐歇了，但脸上那灿烂到诡异的笑容依旧挂着，她的眼睛亮得吓人，猛地转向窗外，仿佛在急切地确认着这个她刚刚认知的世界。

一股巨大的荒谬感和彻骨的寒意，瞬间席卷了于小璐疲惫不堪的身体。

这两个人到底犯什么病？

这个破剧本到底怎么了？

那个样子……那种眼神……

一种前所未有的、真实的恐惧，在于小璐混乱的脑海中悄然滋生。